包慧怡:岛屿生活

1沙漠马戏

 

 

米丽暗,快看,他来了。

谁?

那个不死的人。

我迅速转过头,顺着古列用脑袋暗示的方向,把目光投向剧场最末几排。我从未见过他,却一眼认出了他,这件事,回想起来有些奇怪。

跟随商队在沙漠里行走了这些年,每到一处绿洲,我们最大的慰藉就是坐在红白条纹麻布拉起的简陋剧场里,一边用芦管吃椰子,一边开心地看马戏。沙漠里不缺猛兽和珍禽,但训练起来并不容易。你能相信吗?狮子是最乖的演员,毫不在意地在火圈里窜来窜去,甚至不在乎事后奖励。相反地,我和古列在好几个绿洲见识过鹦鹉的顽固。鹦鹉们披一身金黄翠绿的长羽毛,站在不足两英尺高的滑梯上踌躇地打量四周,迟迟不肯往下滑,最后,同样身披七彩羽毛的驯兽师只好勾起食指,小心地把它们推下去。

每次看到这一幕,我总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它们在害怕什么呢?这种高度,出生三天就能飞了吧。

古列不这么看,她说:意愿和能力是两回事。

关于不死的人,所有的沙漠商队都熟悉那些传说:他总是戴一顶黑色常礼帽,脸色白,生有海鸥形嘴唇年纪大约25左右,看起来要更年轻些,不过也有人说,他的真实年龄谁也算不清。商队在经过月下温柔绵延的沙丘时谈论他,在北极星刚升起的黛蓝天空下谈论他,在骆驼饲料站里谈论他,在与过路商队短促而警惕地打照面时谈论他,不过我觉得,他们并不相信自己所说的。我从不谈论他,但我相信传言的每一个字,包括他的名字:塞巴斯蒂安

他一直坐在那里吗?我压低了声音问古列。

应该是吧,听说他看马戏从不迟到。

哦。我想,这真奇怪,他是个大人啊。我当然也喜欢看马戏,但与其说是为了看马戏,不如说是为了过节,为了哧溜哧溜地吸椰子,为了什么也不做地度过甜蜜的两小时。沙漠里每天都有沙丘在崩塌,有闪亮的匕首在巨大的黑影里飞速移动,连仙人掌都在成群结队地死去,我真希望阿里再也不要派我去收集瞪羚的颅骨。我不打算抱怨,但我希望忘记烈日,忘记眼前循环起伏的灰黄色,我希望知道自己还能辨识不同的颜色。而马戏团的蓝绿黄红是多么地炽烈而富有生机!那些色块就像一只只从深处发光的小圆灯笼,是彩色雨点隔着灯光砸在玻璃上,土星的光环就是这么砸成的。是的,我知道土星有着缤纷的光环,而不是他们口中的铅灰色,塞巴斯蒂安也知道,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

我很想在散场时走上前去,像一个真正的大人那样和他说话,比如:嗨,您好,我叫米丽暗,或者:您是哪个商队的,要在这里待几天?或者:天气可真热啊,不是么?其实,我最想知道他接下来的旅行计划,如果有可能,我想要抛弃我的商队,加入塞巴斯蒂安,并且郑重向他保证,绝对不会打听他的秘密。只要能跟在他身后,从这个绿洲走向下一个绿洲就好了,总有一天,我会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如果真能这么做该多好啊。

啪!——”剧场中央突然炸开一声可怕的轰响,打断了我的遐思。

 

 

 

2.  在外过冬

 

 

——”

挣扎着醒来的一刹那,我就知道,我又一拳打翻了床头灯。它果然正在地板上滚动,发出佯装无害的咕噜声。

我叫托娅,中人们叫我米丽暗,我其实搞不清她的国籍。有时她身披青红镶边的氆氇,耳朵上挂着小碗那么大的绿松石,有时她戴着厚厚的面纱,露出两只怀疑的眼睛。她的五官大概是平淡而坚定的,但我其实从没注意看过——老实说,因为她就是我,除非她举起镜子,我看不出我怎么才能做到这点。米丽暗至少比我小十岁,我记得她是处女,米丽暗生活在沙漠里,有时她是阿里劫持来照顾商队起居的女奴(根据某条心照不宣的沙漠法则,他可能杀了她的父母),逆来顺受,但一直伺机复仇;有时她是个卖图画书的小商贩——喏,就是《新编<古兰经>故事100则》、《九百零一夜》、《绿洲之心》、《食用型仙人掌指南》之类只有在沙漠里才卖得掉的小册子——她跟随阿里是因为没有别的事可做,并且也走不出沙漠;有时她是个才华横溢的少女驯兽师,在各地的绿洲马戏团里巡回演出,戴蟒蛇额饰,紧身皮裤闪闪发光,动不动把手里带电的鞭子抽得啪啪响。在这最后一种情况下,她往往就要把我弄醒。

沙漠马戏的套路千年不变,最后总要以娇小的驯兽师把脑袋放进猛虎口中收场。每到这时,她都会双手合十,依次面向四方,向神灵跪拜祈祷,蟒蛇额饰一直触到地面。对于米丽暗,这祈祷关乎生死,对于观众,这一系列慢动作则给表演增加了仪式感,延宕着必将到来的高潮,试探着他们的快乐纤维。每当她终于直起身子,走到老虎跟前,摸摸它的脑袋,发一道看不见的指令,朝随即敞开的虎口缓缓弯下腰,我都感到一股寒气袭来,或者说是热气,总之,我就这么老大不情愿地被带入那个湿漉漉臭烘烘的黑洞里。而老虎,这架完美的动力装置,并不总是那么配合——当然也不是有心捣乱,只是它也有走神的时刻,有时候它觉得自己不是老虎,是一架凌空而起的纸飞机,或是一棵璀璨的水稻,在烈日和沉甸甸的麦穗下垂头丧气,有时又会幻想自己是一支金黄的平均律——不知不觉它便放松了下颌,要回归对它而言最自然的咀嚼姿势,此时,米丽暗的助手就代替她抽响鞭子,米丽暗本能地伸手猛捶老虎的喉部,床上的我就会一拳砸向床柜上的台灯。

我不知道,常做这种梦,是表示我足够焦虑,还是足够敬业——时刻处在战斗模式——或者两者本是一回事?

这并不是我头一次独自在外过冬。为了追寻那仅此一件的宝藏,或者仅仅为了追寻那永久追寻的姿势,我抛弃了家园,离开爱人,自我放逐到这欧洲极西的荒岛。三年前秋天我初到岛上时,曾在白纸上写下日记:

我的窗口斜对着磁蓝的远山,阵阵白雾在窗玻璃外疾涌,我不知道,也许那是种特异气象。
这儿的灰喜鹊壮硕得令人发指,并且一旦占据树顶就永不下来,长尾巴在冷风中一翘一耸,仿佛是鱼鳍。
这儿的天空总也不肯暗下来,一暗下来就送来骤雨,当然,骤雨更多是由最好的阳光送来,走在里面,皮肤就变得金灿灿。
我最深切的需要只是孤独,现在得到了,这样最好。

那时我并不真正知道孤独是什么,只是盲目地爱着它;刚搬来这里我也并不知道,自己住进了“粼屋”,波光粼粼的粼,不是磷火的磷,也不是鱼鳞的鳞。从我房间的窗口可以看见西面沼屋的某个客厅,从我们客厅的落地窗可以看见左边风屋的一排卧室窗。虽然这只是一座外表再普通不过的五层老式公寓,我却很快发现了它的秘密:接近冬至日时,楼里的居民会逐渐消失。最初的迹象是,物业处通过门缝投递至每个套间的信件开始在地毯上堆积如山,随着日子的推移,物业的送信人似乎也消失了,我每季度从使馆领取的支票也总会在这段日子里寄丢。公寓门口的绿色垃圾箱也不再有人清理,每回下楼去扔垃圾时总会扬起一阵黑色小虫的烟云,这烟云很快通过客厅里的落地窗,侵入了我所住的三楼。派对的噪音少了,也没有宿醉者上楼时拖沓的脚步,在过道里撞见室友时,我们的寒暄也从“今天好像没有下雨哦”变成了“听说某层某室的某人也消失了”,直到室友们也逐渐消失得一个不剩。于是我把卧室里的书本和手稿抱去公用的客厅,每日对着落地窗外片叶无存的枯枝,举着放大镜,费力地辨认残篇影拓本上的字母究竟属于英吉利规范体、卡洛林大写体、哥特黑体还是岛屿私生子体——这正是我在岛上的工作之一。我总是辨认一会儿纸上的字母,抬头看一会儿窗外枯枝交错的轨迹,时间久了,两者的差别就变得十分微妙,在我视网膜上印下的图像也开始重叠交织,于是我不得不常常提醒自己:这是树枝,不是字母,对,树枝。

起先我还疑惑楼里的居民冬天去了哪里,不过,渐渐地,由于这件事毫无头绪,又总有太多完不成的工作,我很快也就不去想它。更何况,等到春分日临近,他们又会悄无声息地陆续出现,一切会随着天气变暖逐渐恢复正常:被取走的信件、干净的垃圾箱、楼上彻夜派对的音乐声和踩踏声、在过道里兴奋地告诉我“今天天气可真好”的室友。到了那时,也就该把书本抱回卧室,离开客厅落地窗外那个天一黑就隐遁无踪的花园和花园里开始抽芽的树枝,在灯下继续一个人的工作了。

我的荒岛是我的寂静岭,而米卡,我的爱人,那是一个不能触碰的命题。

 

 

3.岛屿生活问卷(托娅)

 

 

1. 如何彻底消失?

 

预感是穿越灰色晨雾行走的

细棕榈。冷却已久的十指上

试探着碰响的戒指:北方之星不在此。

 

我修习独处的功课,为了不至迷恋风雨

我高悬在碎玻璃中小心掩饰

属于缝叶莺的乐趣。

 

空荡荡的石厅堂,空心巨大的柳树床

徒劳地呼唤霜雪,而陷世界于不义的旧君王

我多想引剑出鞘,温柔地滑下你眼睑——

 

那上面的细纹已汇成一页先知书。

土星的阴影已铺满林中路,云穹的裂缝

正迸溅出火焰垂怜曲:

 

回到地面上来吧,人类的孩子,趁黄昏

你可要慢慢地学习消失

不可对自己的花粉以身相许。

 

 

2. 如何与没有想象力的人谈话?

 

与没有想象力的人说话是一种日常责任,只要抱着平常的责任心去做好它就行。比如尽可能真心兴高采烈地对人说:“今天天气可真好啊!”或者尽可能真心遗憾地说:“这雨又下得没完没了”每天说三次,直到类似的表述成为习惯,连一点点痛苦都感觉不到。当然也要习惯恰到好处地询问各种没有意义的问题,比如:“总统选出来了没有?”或者“这学期你一共选了几门课?”或者“今年夏天打算去哪里度假?”重要的是使自己当真关心,而不能仅仅是遵照心照不宣的规则弄虚作假,当然,这是非常困难的。

与没有想象力的人谈话的最简易方法是成为一个没有想象力的人。

 

3. 如何饲养月亮?

 

A.

今晚的月亮美得不像此世的月亮。环形山深凹在古银微黄的表面上,阴影也放光。真想存在匣里,用红绒布擦了,捧到暗处让你好好瞧瞧。

今晚你的城市暴雨如注,你被困在你的孤岛,月亮被困在她的。我不知道你会与谁作伴,但我要为你收好我窗外的月亮。

他们说,长时间望着满月会使人发疯,蝎蛰将舞动紫色钳螯,从涨潮而动荡的内在之海纷纷登岸。就让我藉这疯狂与你条分缕析,如同我曾用耳廓与你对望。

让我用耳廓深深凝视你,用指尖,前额,用颈背的皮肤。它们并不总能立刻给我答案,而我并不着急,既然你曾耐心涉过我面孔的众多河流。

 

B.

听着,我不害怕把头颅深埋在晚香玉花萼中,我不害怕螺线形真理。

既然你躺在这真理纬度最低的地方。婴孩一般皎洁,老人一般孤注一掷,隐士一般望着井底。

不消说,井底有个青绿的月亮,蒙着薄薄一层苔藓。这月亮的质地乃是纤浓的翡翠,这就是她不得不沉落水底且永久缄默的原因。

总有一枚月亮通向我的瞳仁,另有一枚通向乳房。听着,你我必须参与彼此的销蚀。

 

C.

我们必须在福尔嘉图书馆的莎士比亚第一对开本上做爱,我们必须在宝蠹图书馆的温彻斯特马洛礼手抄本上做爱,在旧约传道书和新约启示录上,在轶失的亚里士多德《诗学》第二卷上,在花腊子密《代数学》阿拉伯文手稿上,在《农事诗》、《论狄俄尼索斯的计算、编年史和周期》、《迷宫与神龛》和《愚人颂》烂脆的纸页上,在新近拂去积尘的古盎格鲁细密画上,在钙化严重的庞贝城面包商的账本上,在刻有云龙纹和卷枝牡丹的开裂的竹简上,在至少写过三次的羊皮上,在那卷未写完的诗体炼金术史上,我们必须在摩根图书馆那副仅存73张的古维斯康蒂塔罗牌上做爱。

听着,假如这一切来不及在此世完成,就让我们的骸骨在另一个世界错综复杂的图书馆里继续响亮地撞击,永远牵连、勾结。

 

D.

月亮已被完全曛成了黄色,流云徒劳地舒卷、拂拭,在她眼前结下一层霜的皮影。要不了多久,她会变成铜红色,静静等待第四点钟的星神为第五点钟的星神打开一扇雪花石膏的大门。

我走过无数漫长、迂回、噩梦丛生的林间路,不过回到这最初的认知:两个孤独的灵魂无法互相慰藉,惟凭彼此的存在加深对孤独这一常态的理解,这就是所谓糟糕的世界。

我们多么容易滑回那世界。或许你会说:那也是朗然的世界,真如的世界。

我所迷恋的是世界与世界之间的罅缝。那里虽黯,却有月光遍及皮肤的孔穴;人若落入,就不再呼救。

 

E.

我将在你可能出现的每一个世界里饲养月亮。

 

 

4. 如何精确地记住梦?

 

让我先来问你:梦究竟是电影的,还是摄影的?

大多数时间它不是绘画的。

造梦机。那个转动把手的技工干的可是放映员的活计?摇动把手,释出皂泡。

我有许多霍杜洛夫斯基式的梦,一些特吕弗之梦,少量卢米埃尔兄弟之梦。奇怪的是我能记住的多是卢米埃尔兄弟之梦,也是凭了那类梦,我常常步入陌生之地而感到惊悚的熟悉。

霍杜洛夫斯基如此精彩,我却更愿意多做些费里尼之梦。我愿我的梦缓慢,单色,安静,光影窸窣如扇贝的褶皱,表面是成串的浮沫,底下一无所有。

我看不见我梦的内壁,但大门是美的,通道是离奇的。

我也愿偶然做些考克托之梦,像梦见初吻或萤火手杖般从中慵懒地醒来,为自己嘴角的笑意感到羞耻。我也愿做一两个精短的侯麦之梦,所有人中我最爱侯麦,可我无法忍受有人在我颅骨中整夜说话……倘若白天压力好大,夜里我愿做维斯康蒂之梦,但是弦乐要少。

帕索里尼之梦要不得,而我的春梦从来与巴拉斯无关。它们清瘦,是从地球的幽冥缝隙里开出堂皇的毛茛或斑白的玫瑰,刺必定分明;是削尖的竹子盛满清水,穿帮的皮影,面纱下的法西斯。

若我在恋爱中,我愿每夜做安东尼奥尼之梦,虽然我完全不明白原因。

我要不惜一切代价避免基耶斯洛夫斯基插手我的梦,虽然白天我对他保持澄澈的敬意。

我以为我会常做安哲罗普洛斯之梦,可我没有。也许我只是在长时间流态的凝视中从梦里堕入了更深的梦里。

我对梦的记忆充满黑洞。断裂的胶片扭成莫比乌斯带,我无法得体地将它剪开。是跑片工在棉花田里被老虎耽搁了,抑或是放映员做起了自己的梦,我无从知晓。如同小时候在街道电影院里,我总在紧要关头强迫性地将视线调离银幕,转头看末排上方那些神谕所般射出炫目白光的小方窗口。

我什么也没看见,除了乳白色光柱里悬停的蜉蝣,方窗里缓慢摇动的黑色身影,还有观众席角落里某双烟头般一熄一跳的眼睛。

 

 

5. 如何追踪丢失的面包?

 

去所有可能接纳它的地方寻找丢失的面包——我可不愿意这么做。事实上,比起面包,我更愿意谈谈蘑菇。

 

A.

说“蘑菇”:蘑,菇,蘑菇。细腻收敛,矜持的鼻腔音。完全不用敲打舌头,舌,头,口腔中最鲁莽笨拙的器官。

说“蘑菇”就是蚂蚁摆动触角,抹香鲸分泌香气,微笑不如说“蘑菇”,握手不如说“蘑菇”,“蘑菇”是一种地下隐修会的接头暗号。

在不久的将来,“蘑菇”将取代“茄子”和奶酪在摄影中的作用。

 

B.

为什么焦虑呢,蘑菇是素食者的河豚。糯而且脆,用臼齿磨碎它时也可体会到毁灭的乐趣。

稍等片刻,你就能体会到菌丝和孢子在你的静脉中像你的静脉那样安静地伸展、生长。

 

C.

蘑菇可以制作LSD,这是真的。而作为辅料的火蜥蜴,也并不如你想象的那样难以寻找。

只要在隆冬季节点燃壁炉,把火拨旺,然后往里面投入四根手指——

别忘了事先把甲油洗掉。

 

D.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被指派去寻找一种“波斯菌”,如果找不到,王就要把我卖给一个丑陋的鞋匠做奴隶。

我确实找不到,而且在森林里迷了路,天色越来越暗,雨也狠狠落起来,我又冷又伤心,终于坐在地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倚靠在一根洁白的大柱子上,身上竟是干的。我抬起头,发现柱子顶端射出无数细密的丝线,共同托起一朵巨大的、比雪还要白的白伞。

 

 

6. 如何使灵魂保持新鲜?

 

不要小看灵魂的自我代谢功能。就个人经验而言,为了能够活下去,我体内重要的零部件每隔三四年就会更换一轮:爱情观、婚姻观、财富观。是了,你要说,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否则它们就不会代谢得如此飞快。可我的灵魂,这团纸,这束火,向来都是多种道德争夺的战场,我静观这斗争,静看鲜血与青苔厮杀,彼此侵蚀消弭,直看到我眼中生出草籽,看到青苔缓缓爬上我的舌根,也覆满舌底的青筋

重要的是识得那些不可被代谢之事,识得并把它们拾掇进灵魂深处不受两分法奴役的洞穴。在那里,新鲜与腐败,持守与弃绝不复有别,而我将变成一棵早春的老梧桐,笑着任浓绿渗出我殷红的嘴唇,说着青苔必胜。

 

 

7. 如何有效地向流星许愿?

 

终究这只是一个效率问题。既然流星划过天际的刹那太过短暂,你来不及说出所有那些贪婪臃肿的愿望,不妨给平生所愿编上代码好了。比如,a代表“请让我和他一起获得幸福”,i代表“让我把握住这次加薪的机会”,y代表“请庇佑我的父母家人平安健康”,o代表“让我今年能去印度或者土耳其旅行”,当看见天幕上有流星匀速下降,只需在心中高喊aiyo aiyo aiyo,无论如何都是能赶上的吧。

 

 

8. 如何含着强薄荷水睡觉?

 

我认为,这不是一个严肃的问题。

 

 

 

4.僧侣镇

 

 

似乎是从春分那一天起,天光突然被可笑地拉长。整个漫长的冬季,下午4点就暗下来的城市,突然像是装上了100瓦的备用太阳,所以虽然现在是夜晚9点,我还可以指着这片最熟悉的海,说这儿是蓝色,那儿有一点发紫。

几乎每个来岛上的人都会被我拉去海边。别误会,我在荒岛没什么朋友,连熟人都没有,假如我消失,绝不会给周围的人造成困扰。正因为这样,我才每晚去海边,看看烂熟于心的礁石和岛屿,日落后翻动着银色手掌的波浪,还有青蛇般沿着海岸线呼啸而过的绿色火车,回来的路上,大体知道自己并没有消失,那样干净的命运,是我配不上的。

所以把远道而来的朋友带来这里,似乎是一件滑稽的事。在这一带旅行的人,没有谁稀罕海,何况除了烈日下和暴雨前,它是那么的乏善可陈,早在两个世纪前就被度假者抛弃了。走上一座满是陈旧涂鸦的拱桥,下到一条狭长的甬道,左边是扭成大辫子的铁轨和四四方方的玻璃候车塔,在夜色中发着清冷的橙光,也照亮对面空荡荡的站台;右边是一堵高高的石墙,上面是同样平庸的涂鸦,还嵌着几扇阴森的铁门,也许是火车站的库房,再走几步,抬头可以看到几排废弃的看台座椅,也许在它的好时代里,这片沙滩曾布满巡回马戏团的帐篷。

从拱桥的另一头下,就站在了海堤上。看着那些开裂的岩石和滋生的水草,总要想起小学里读过的一篇课文《矶鹞带来快乐》,和绝大多数课文一样,那是一篇套路清楚的鸡汤文,我记得自己小学里就觉得它庸俗。可是十多年后我还记得它,记得那个画矶鹞、病死在海边的小女孩,更多的是记得文中的“我”(我已经忘记了那是个中年大叔还是青年浪子),记得他如何不肯被打扰,如何把自己锁在悲伤的情绪中,最后又怎样追悔莫及。我总觉得这才是人的常态,除了追悔莫及的部分,追悔和反思,那纯粹是鸡汤体,常人没有那样的好运。

这一晚我沿海岸线走到了从没到过的地方,没有路了,我在翻过一垛乱石墙时被扎破了指尖,血珠渗了出来,我熟练地把它吮干。这时候,远处海平面上那座熟悉的岛屿突然亮起了灯,不是一盏两盏,而是漫山遍野,像星的瀑布,也像一个巨人源源滚下的泪珠。揉揉眼睛再看,那白日被我当作海面的地方,竟是一片带状的次大陆,被一闪一闪的暖黄色点缀着,慰藉着邻近的海面。

我想起在我来这片海边的第一天,就看到路边的布告栏里贴着“僧侣镇”的信息:它的历史,它的废墟,它死去多年的杰出人物,它孤绝的地理位置,如今它的人口构成。我一直以为那是旅游局随处张贴的广告,僧侣镇可能根本不在此地,不属于本岛。然而当我站在夜幕已降临的海边,看着海平面上那片亮晶晶的、暗影幢幢的陆地,听见波浪像一只被困的猛兽拍打着堤岸,感觉着右手无名指尖一跳一跳的钝痛,凭着所谓的直觉,我忽然明白了关于僧侣镇,我所需要知道的一切。

 

 

 

5.岛屿生活守则

 

米卡握着黄澄澄的血橙,米卡的佩剑上晃着灿烂的流苏,米卡骑着一匹黑鬃的烈马,去荒岛,去荒岛!

荒岛的海关设在僧侣镇,海关大厦是一个蛛网城堡,门有两处朝向,地板是纵横交错的棋局,官员是无声挪动的车马卒。一对士兵牵走米卡的黑马,收走银晃晃的佩剑,向他索要入关特许。

入关特许!但是米卡并没有被告知这点,他递上他的护照,还有滚圆的血橙,黑色圆窗后面负责边检的白士兵却拒绝在上面盖章:“没有白国王的特许令,谁也不许进入僧侣镇!”

“我不过是要去见一眼我的爱人,不会久留。”

“时间不是问题,春分刚过,我们不能放陌生人上岛。”

“无论如何我都一定会上岛。”

“那就试试看吧!”

米卡拔出贴身佩戴的小刀,没有战马的黑骑士在棋盘上与一整片白色厮杀,白马倒下了,白车倒下了,最后连白象也倒在了血泊里。最后一名士兵捂住流血的手臂,高举着文书飞奔而来,高声宣读白国王的诏令,大意是,不会再有人以武力攻击米卡,但他必须填写一份问卷,才能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进入僧侣镇,进入春分后的岛屿。

“每个初来岛上、逗留超过三个月的人都会被要求填写这张问卷,答案会被中央资料室统一汇编入库,此后,凡是自称要来岛上探望此人的访客都必须回答同样的问卷,由司法局根据答案的匹配程度来决定是否让两人相见。”

“这种事情,哪里是司法局可以裁定的?”

“没有司法局不能裁定的事。”

 

 

 

 

6.岛屿生活问卷(米卡)

 

1. 如何彻底消失?

彻底消失,指的是在对方背叛时如何彻底从对方的生活和生命中消失?还是说如何摆脱自私的自我中心,让消隐,于是进入到完全的爱慕和奉献之中?
如果是前者,我想对方会自己消失的,不用等到我来做什么,我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等她走,不要去做任何形式的挽留,放手之后,另一个重心会引导她的生活;
如果是后者,我会尽力提醒自己女人善变的本性,一想到她们的脆弱和水性杨花,谁还能安心等着她们服侍?提前催燃妒火是治疗懒病最好的办法。


2. 如何与没有想象力的人谈话?

与没有想象力的人谈话很累,跟和想象力过强的人一起生活一样累。他们总需要你一一罗列所有的细节和可能,因为他们无法自己根据你已经说出来的东西稍稍向前,不过更大的问题在于,他们总不能和你飞到同一个层面,对话就像是平流层和对流层的艰难接触,他们总在平稳的思想之流中匀速行进,你如果催促他们,他们干脆就停下来,问你究竟怎么了。
抱怨了半天,其实倒也无妨,只不过需要牺牲自己,施行产品说明书的暴政,只用最精确的语言陈述事实和所有可能情况,如果有任何要求,千万不要暗示,也别祈使,一定要用带感叹号的命令式,完成所有事关柴米油盐酱醋的重大问题。


3. 如何饲养月亮?

月亮像是一个隐喻,或者象征,其实我也说不好这两者有何不同,总之就是,月亮总不是天上那个月亮,水中的月亮比女人好养,只要一盆清水就可以养活了,像是做菜没用掉的油菜心。当然月亮长到极致,并不会开出黄色的花,最多有点月晕,之后就又退隐到完全的消失,当然这也不是彻底的消失,月亮总不够狠心,女人就不一样,她们难养而可怕,即便你给她整个大海,她也会一口气喝干,然后拍拍肚子离开,头都不回,据说,这是为了不让男人显得不够男人,男人应该干燥。
所以,我觉得可以用清水喂养月亮,所有我们够不到的东西,都可以这么去饲养,养得久了,我们会有一种有益身心的错觉,以为这就属于我们了,在我们触手可及的地方,但我知道,这时候千万别伸手,一旦忘乎所以地伸手,不仅得不到实体,连本归我们的映像都会在撕裂的银幕中碎成一片。


4. 如何精确地记住梦?

 

我从来不做梦。

 

 

5. 如何追踪丢失的面包?

追踪丢失的面包有什么意义?看看蟑螂如何把它拖走?还是翻翻垃圾桶看看是不是收拾的人太粗心扔掉了它?
追踪是为了寻回,我讨厌旁观的窥视的追踪,这是私家侦探或者小心眼的妻子做的事,我要么放手不要,要么直接掐断那些可能,让那些烦人的联系线索自行失效。
可能我太粗暴,对这个世界也没有太多好奇心,我会用蟑螂药杀死蟑螂,告诫收拾的人下次看清楚东西再扔,或者,直接扔掉这个收拾的人,换一个人来收拾,再或者,如果不舍得为了这个就扔掉,那就自己动手收拾吧,面包这样属于厨房的东西,本来就不能完全托付给别人,不管这个人在卧室和你多么亲密。


6. 如何使灵魂保持新鲜

我讨厌一切形式的保鲜,我讨厌冰箱、木乃伊和水晶棺,如果生命或者尸体要腐烂,那就让他们彻底腐烂,重新变成这个世界的一子,被保鲜的东西总是横亘在生命之中,必须让腐烂来拯救他们。
至于我或者这个世界的灵魂,它总在动,所谓保鲜不过是庸人自扰,是担心自己一成不变的人徒劳地打捞自己。
所以,不要想保鲜的事情,是最好的保鲜。


7. 如何有效地向流星许愿?

许愿和有效是一对反题,如果要切实有效,不如去做,而不是看着偶像或者更不可靠的流星许愿。如果你希望有热腾腾的饭或者吃完以后下一顿能有锅烧菜,对着流星许愿不如向对面的那位发个指令或者撒个娇。
真要逼我回答,我会说:一切取巧的事情都有技巧,向流星许愿最大的困难在于流星那流行一般的时髦速度,如果能控制一片国土的着装,你就可以让时髦以10年或者30年一换的速度变化,而控制着装需要控制脸后面的东西;同理,如果能控制一颗流星在眼中的时间,就能让许愿轻松无比,有效性不再是个问题,而这一切无需外物,只要你合上眼皮,流星就残存于你的虹膜之中,在其中像一条慢速的剑鱼一样,游向你脑中的海。
当然,以上只涉及到许愿这个行为之完成的有效性,许愿的有效性则更为复杂,简单说来,可以靠贿赂完成,许愿开始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流星,我将善待每一块落地的石头,为了其族类的子嗣,它们会耐心听取并竭力完成你所有最无理的奢望。


8. 如何含着强薄荷水睡觉?

本来我不知道什么是强薄荷水,问了你们的官员才知道原来是漱口水,我这么个不出门见人连牙都懒得刷的人,怎么会知道什么是强薄荷水!
不过现在我也明白了这个问题的所指,看来是要一整晚保持没有蛀牙,保持口气清新,可我做所有的菜都会放上两坨大蒜,这样的问题在我看来愚蠢无比,自然的口腔有最好的自我保持能力,天天刷牙的人,除了可以在深夜用他们的白牙吓人,没有别的收获。甚至他们看牙医的次数,都不会比不刷牙的人少。
我想起了一个我忘了名字的古罗马诗人的诗,他说一个年轻男子牙齿挺白挺美,但只要他一张口说话,你就会感受到他家乡的龌龊习惯。那个地区用尿漱口,而我们现在呢?用强薄荷水。
张口吧,这样别人就会从你的习惯得知你来自健康至上星,当然,前提是,如果你还没被整夜整夜的漱口水呛死。

        

                        

 

7. 塞巴斯蒂安

 

塞巴斯蒂安,那个不死的人,他的真实年龄谁也算不清商队在经过月下温柔绵延的沙丘时谈论他,在北极星刚升起的黛蓝天空下谈论他,在骆驼饲料站里谈论他,在与过路商队短促而警惕地打照面时谈论他。时间在他周围静止,因为只有他一人永远专注地观看马戏,观看野兽们华丽的皮毛如何在白骨撑起的轮廓上流动,观看鳄鱼背部的突起和迟滞的小眼睛中泄露的杀机,观看少女驯兽师眼中轮流切换的犹疑、果敢与惊悸。

其余的人不过是在共度光阴。

最高程度的专注有阻滞时间的力量,一如漫游仙境的爱丽丝在疯人茶话会上遇见三月兔揣着指针静止的怀表,一如塞巴斯蒂安所到之处,沙漠便化作绿洲,而不是塞巴斯蒂安在漫漫黄沙中寻找歇脚的帐篷。米丽暗不明白这个奥秘,托娅也不明白,所以她还在一心一意地寻找僧侣镇,寻找那宗谁也没有见过的宝藏,她光脚沿着海岸线不断地走啊走,踏过嶙峋的矮礁石和纠盘的棕色海藻,寻找远处那挂自天而降的灯之瀑布。在某个梦幻般的时刻,也许她会看到从海岸线那头走来的米卡,在梦中,她将永久扑入他的怀抱,被他抚摩着头发,听他轻声说:“跟我走吧。”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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