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一种重要的启示
诗人蓝蓝 :与诗人译者 Fiona Sze-Lorrain 的对话
蓝蓝,原名胡兰兰,1967年12月出生, 14岁开始发表作品,被视为中国当代具有重要影响的女诗人。出版有诗集:《含笑终生》、《情歌》、《飘零的书页》、《内心生活》、《睡梦睡梦》、《诗篇》、《蓝蓝诗选》等,出版散文集《人间情书》、《滴水的书卷》、《夜有一张脸》;出版童话集《蓝蓝的童话》、《魔镜》;长篇童话《梦想城》、《大树快跑》、《坦克上尉歪帽子》等。
曾应邀出席2003年法国巴黎瓦尔德玛涅国际诗歌节、2006年委内瑞拉国际诗歌节、2006年澳门中国与葡萄牙语诗人对话会、2009年瑞典哥特兰诗歌节、比利时Europlia艺术节等活动。作品被译为英、法、俄、西、德、日、韩、罗马尼亚语等发表在国际报刊杂志。
蓝蓝曾获中国1996年度刘丽安诗歌奖。2005年由中国70多名批评家、诗人投票评选,获得中国新世纪青年女诗人十佳称号,名列第一。2006年获得由互联网网友投票选出“中国十大优秀诗人”荣誉,以及“最受读者欢迎十位女诗人”称号。2009年获得中国第四届《诗歌与人》杂志诗人奖。同年还获得中国第三届“宇龙诗歌奖”,以及“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
你的诗歌生涯是怎么开始的?
我的第一首诗是在七岁的时候写的。当时的中国正在毛泽东的倡导下,举行全国性的“批林批孔”(批判原来的中共副主席林彪和古代的孔子)运动。我们学校的老师建议所有的学生都要写作文,但我写了一首诗(今天看来不应该算是诗歌),在诗里对古代的“神童论”(就是认为世界上有神童,生下来便无所不知的言论)作了批判。当然,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这一切都是在老师的教育下受到的影响。我感到好笑的是,当时我们的校长在全校大会上朗诵着这一首诗,几乎要夸奖我是神童了。当然我不是什么神童,在那个时代,如此荒诞的事情太多了。我正式发表诗歌是在我14岁的时候,我写到了春天的河流,以及想要歌唱的愿望。
自你的第一本诗集《含笑终生》(1989) 出版后,你仿佛就被定位为抒情诗人。你有何看法?
我是一个抒情诗人,我很看重这一点。正是由于对人和事物的深情,我才写诗。小说的长项在于叙事,讲一个故事,叙述一些情节,再现一个场景。而诗歌的主要任务是抒发感情,表达最细微的感受。在这一过程中,叙事只是抒情的一个辅助手段,它不可能取代抒情在诗歌中的作用。即便是有一些看上去是叙事的诗歌,其目的也是抒情。
在《关于风景》一诗中,你以形象化的诗意勾画了你与大自然界之间的亲密感情世界:
一列飞驰的山峰。一片奔跑起来的
槐树林。田野。田野
这一片风景被词语抬起
上升 (……)
那不是真的。一个奇异的梦
在河流和草丛上飞翔
被我的墨水染绿……这
模糊的语言的唇齿却接触到
给予了我全部生活的大地上
自然界是你的诗的主要元素,为什么呢?
这是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问题。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的童年在农村度过,除了疼爱我的父母和外祖母、外祖父和其他家人之外,大自然也是我的亲人和真正的老师。大自然的每棵草、每条河流、每座山,都隐藏着无穷无尽的秘密,而人的存在则是大自然隐秘的影子,这影子呼唤语言的产生,以表达自然本身的伟力和对生命的赞美。在我看来,自然之物本身就充满隐喻,这隐喻借助人的语言再现世界并创造出新的现实。对我来说,自然是一种重要的启示,诗歌是语言中最能准确和恰当地表达这一启示的形式。
自从我开始写诗以来,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大自然的恩宠和教诲,她是我心灵的母亲,养育万物,也养育着我的灵魂。她每天都能给我带来惊奇和新的邀请,而诗歌则是她慷慨赠予我的、把一个诗人在世界和自然中找到的意义向她诉说并对她进行无节制的赞美的能力。
你写诗时会不会先考虑朗诵效果?
我当然希望自己的诗行中有音乐性。虽然中国当代的诗歌并不讲究押韵,但是我依然觉得诗歌应该有音乐性。我会在具体的创作中注意到诗句的节奏感,会在必要的时候押韵。虽然不是每一句都押韵,我会间隔一两句押尾韵。大多数时候未必是严格的押韵母,而是注意到词语的平仄,使它们读起来能让人感到声音和节奏的和谐,即便在一行诗中,我也希望能做到这一点。
你的写作过程是怎样的?
我写诗从来没有计划。不可能给自己规定每天都写一首诗。只有我的内心有了感触,悲伤、沉思、愤怒、爱和感动,发现了一些事物间神秘的联系等等,我才会写诗。我写作没有太多怪癖,比如像聂鲁达用绿色的墨水写诗,海明威站着写作,我都没有。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写,在膝盖上,在厨房里,在孩子的婴儿床前。以前大部分都写在稿纸上和笔记本上。后来有了电脑,就在电脑上写。有时电脑不在身边,也会写在菜单上、机票上、任何可以在身边找到的小纸片上。
在《写作手记》一文中,你写道: “任何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诗人,他的工作是唤醒在那个时代昏昏欲睡的事物。”身为现今中国的女诗人之一,你有什么感触呢?
任何一个时代都会有它的诗人。诗人是被诗歌选中的,正如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 说的那样:诗人是诗歌的工具。相比小说而言,诗歌的边缘化在中国这几年经济迅速发展的情况下是一个事实。但这仅仅是指媒体的关注和宣传。事实上,中国有很多写诗的人。中国的现状很复杂,这里有政治体制的原因,社会、经济和文化的原因。每个中国人都生活在这样的现实中。诚实地表达出个人对生活的感受,这是诗人的天职。因此,我骄傲于我是诗人这一事实,因为诗歌培育着人们的敏感,这敏感会唤醒人们的自尊和自由平等的意识,唤醒人们对于幸福的向往,不再去忍受粗暴的现实。
在中国做一个女诗人,我并未感到有什么特殊,因为无论你是男性还是女性,写出好诗才是最重要的。难道诗歌对诗人的要求会男女有别吗?显然不是这样。虽然我为自己是一个女性感到自豪,但写诗是另一回事,在这一点上我认为我和男性诗人是站在同一个标准面前的。
由于诗歌创作是个人的事情,所以我不认为在中国的诗歌界男人占主导地位,因为有很多女诗人也写出了非常优秀的诗歌,她们更信任直觉,更坦率,更有勇气,也更少名利心。尽管中国有“男尊女卑”的封建传统,女性受歧视的现象存在着,写诗的女性在数量上要少于男性,但是,从诗歌的质量上来看,有些女诗人的作品并不亚于男性诗人——我相信,最准确的评判,将来自时间。
你的诗似乎含有一种内敛、节制的表达与沉默。你对较开放的自白派诗或嚎叫派诗有何看法?
自白派诗歌把以往传统诗人很少示人的内心阴暗面用一种极端的方式表达出来,从不回避痛苦、挣扎、酗酒、渴望死亡、精神疾病等方面在内心引起的激烈的感受,并在文法和逻辑上挣脱了以往表达的束缚,因此我很钦佩他们的勇气。就我本人而言,我可能希望在表达以上的情绪和感受时更为克制,事实上每个人感受痛苦程度是不同的,但不见得都要以激烈的方式表达,隐忍的痛苦也可以表达得感人至深。而且,生活中未必全部都是痛苦和死亡,对生命和生活的赞美同样也是诗人对现实的反抗,要做到这一点甚至更困难,因为诗人要摆脱以往的陈词滥调,要有新的创造。
在《写作手记》中,你也写道:
“诗人把生活中的感情带入诗歌,使他成为另外一种感情 (……)
单纯依赖情绪的冲动去表达自己的个性,就永远无法真正面对艺术问题 (……)
写作,到最后会遇到数学的问题。”
我很好奇,你又如何对待情感 (“sentiment”) 在“浪漫诗”中退化成模糊体的可能性呢?
“Sentiment”这个词是一个美好的词汇,但人们对待生活中的“sentiment”则有着不同的态度。在一些写作者那里,它被轻率地对待,轻率地处理,因为一些人在生活中也是这样轻率地对待它。人们读了这样的作品,就会留下一个“陈词滥调”的印象。这不是这个词的错误,这是人的错误。
虽然我写过很多爱情诗,但我不认为我仅仅是一个专写爱情诗的诗人,我也写过很多别的内容的诗,关于孩子的,关于大自然和社会生活的,所以写爱情诗并非我的专利。
你写诗时会不会考虑读者?
我写诗时不会考虑读者,我只为少数的亲人和朋友写诗,为自己的心灵写诗。读者若喜欢读,当然很好。如果不喜欢也无所谓。我不会去讨好读者,就像在饭馆点菜,他点什么菜你就做什么菜,对我来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突然想起你的一首诗,《我的笔》:
钻进垃圾箱翻捡
弯下的身躯在纸上爬行。我的笔
要钉住大皮靴燃烧的脚印
被活埋的东西,它挖掘。
它准备放弃天赋、流水账
插进坚硬的石头。石头。
它记录噩梦,记录弯曲的影子
真诚是它的哨兵。我的笔
折回它的翅膀,向下钻
直到岩层下的哀嚎握住它 ——
试问: 你曾想过要停笔吗?
我从没有想到过要停止写作——当我的双胞胎女儿降生,我有将近三年的时间几乎没有写东西,我全心全意照料我的女儿,那时我认为照料孩子更重要,是唯一重要的事情。但我没想过放弃写作。在我这一生中最孤单、最痛苦的时候,在最幸福快乐的时候,诗歌都陪伴着我,我对它忠心耿耿,因为诗歌是我向世界表达自己存在的重要方式之一。对生活的热爱使我坚持写作,一直到今天。
Fiona Sze-Lorrain,以英、法、中文进行文艺创作和翻译,其诗集《浇月亮》 (Water the Moon)
曾获 2011年美国Eric Hoffer图书诗歌荣誉奖。英法译有柏桦、宇向、蓝蓝和海子以及法国诗人Auxeméry和当代著名美国诗人 Mark Strand 的诗集与作品。目前担任国际文学杂志Cerise Press的联合编辑与法国独立出版社Vif éditions的联合总监。也多年从事古筝演奏专业。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