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莎·麦克菲:性爱人类学

 
图说:玛莎·麦克菲
  

    我跟她丈夫有过一腿,那时她正是我现在这个年龄。在我眼里她已是半老徐娘
松弛的皮肉和绵软的中年体态。她两颊下垂,嘴角挂满笑纹。对我来说,她37岁的年龄似乎遥不可及,而她的生活则像一种病。我不担心得这种病,因为这是老年病。我才19岁呀,等到她这年龄时,我自然已安排好自己的生活。我会有丈夫和孩子,会有一份事业,会有银行存款、股票和证券,而我姐姐塞丽娜则会住得离我不远。我会拥有成年美国人承诺给我们的一切。这未来如同一座岛屿浮现在远方。我不大考虑未来,但我知道未来的确存在,就像波拉波拉岛和夏威夷岛那样真真切切地存在,在某个地方,那里有茂盛的棕榈树、蔚蓝的天空和温暖的太平洋。

    我曾经总想有风流韵事。塞丽娜和我小时候发明了一种游戏,我们和街上的孩子一起玩这游戏。这游戏是过家家的变种,我们把它叫做过日子。游戏中我们都假扮成夫妻过正常日子——购物、收账、喝酒、做爱;同时我们又都有私情。过日子世界中的奥妙就是不让人捉奸。像所有风流韵事一样,有一个激动人心的时期,这时情人严守秘密,不让任何人知晓。

    塞丽娜和我很喜欢某些词语,如外遇情人约会幽会婚外恋背叛,其中每个词都暗示着性欺骗。我们会躺在床上谈论这些词,一直聊到深夜。我们把这些词抛到夜色中,将其久久挂在夜幕上供我们冥想和吸收,最后将其据为己有。我六年级时的英语老师常说,如果你将一个单词使用三遍,这个单词就归你了。婚外恋,婚外恋,婚外恋。

    这种心理很简单:我们的母亲离开了我们的父亲,当时我四岁,塞丽娜六岁。母亲离开父亲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这也是我们喜欢的一个词——高大、健壮、性感)。母亲与那男人有了恋情,这让我们的父亲心碎,而母亲的最佳解释是她必须这样做。她告诉我们,我们长大了就会明白。所以我们希望长大,就是为了能明白是怎么回事。母亲说性爱太重要了,是根本,是核心。性爱,这个词逐渐膨胀得硕大无比。每当吃苹果吃到果核时,我就会想到核心,就会想到性爱这个词。性爱!我们的母亲正是为这个词才离开了我们的父亲。所以塞丽娜和我都憧憬着风流韵事——这崇高的憧憬将把我们引向更高层次的理解力和鉴赏力。


 

    她名叫格温。格温纯粹是个中年人的名字。她的大腿像吉露果冻,腹部充满赘肉(我现在看自己的身体时就看见了当年的她,但我当然不再把这看得那么消极)。她的发间已是花白缕缕。她已经登上自己的岛屿,她的波拉波拉岛。她的半生已经过去,还有半生的路要走(但这后半生的岛屿多半与追求完美无关,而是要弥补遗憾)。天晓得她在孩提时曾如何想象自己的未来。她嫁给了一位身材高大、黑发碧眼的哲学教授,这位教授当时正在缅因州一所不大的学院谋求终身执教。他们在一个小海湾处拥有一套别墅,小海湾充斥着捕龙虾的船只。他们拥有两辆汽车和充足的食物。他们在斯堪的纳维亚度暑假。她由丈夫供养,尽管她在美术馆有一份工作,这美术馆是在一个较大的镇子上,离家不算远。

    她的丈夫名叫杰克。杰克与自己的一个女学生有性关系。他和这女生在他的办公室做爱。他们还在他的小汽车后座上做爱(这既别扭又难受,因为二人都是大个头),外面是蓝天下的世界,海滩上点缀着浮木,龙虾船在忙着捕虾,还有几只白鹭和海鸥。他们也在廉价的旅馆里做爱。他甚至把她带到大湍城、辛辛那提和苏城的哲学教授会议上,以便在那里和她做爱就在旅馆的楼上套间里,而在楼下,一群教授正在讨论克尔凯戈尔、尼采、梅洛-庞蒂和佛洛伊德。他俩身着皱巴巴的粗花呢外套大摇大摆地在旅馆大厅漫步。克尔凯戈尔是杰克崇拜的哲学家。他会称其为我的哲学家,仿佛克尔凯戈尔其人归他所有。那女生躺在硕大的床上等杰克,身上穿着杰克特意为这种场合给她买的丝绸内衣。

    这女学生名叫伊莎贝尔。伊莎贝尔是法语拼法,因为她的母亲迷恋法国,能讲流利的法语,并且在伊莎贝尔婴儿时就对她讲法语,以使女儿赢得受教育的先机。杰克喜欢这名字,这使他觉得伊莎贝尔是法国人而且有异国情调。当然啦,伊莎贝尔就是我。

    难道这就是格温的波拉波拉吗?是她的夏威夷?我见过她一次,那是在我开始风流韵事之前的一个星期日,在一家报刊店门外。当时遍地白雪,晃得人不得不眯起眼睛,还有教堂上华丽的大钟。我们自我介绍,我的手不知不觉握到了她的手中。我记得她的手是那么小而温暖,我可以感觉到她的骨骼。她个头比我小,笑容显得那么天真无邪,表情宛如迷惘的小姑娘。

    在我们做爱的所有旅馆房间,我都会躺在大号床上给塞丽娜打电话,告诉她这里的窗帘多么破烂不堪。其实这些窗帘并不破烂,只是这样说似乎更符合风流韵事的场景。塞丽娜会问:感觉如何?她从未有过风流事。她已经认识了尼古拉斯,并且要嫁给他。我曾一度觉得自己比她年长,比她聪明,拥有值得她汲取的经验。

    “我见了他老婆。我答道,然后描述了格温的迷惘表情。

    “我是说做爱。塞丽娜说,带着一种佯作漠不关心的口气。但我知道她感兴趣。

    “他老了,我一边回答,一边在指甲上涂着明亮诱人的红色。指甲油的气味让我飘飘然。他老了,所以时间很长。

    “时间很长,她重复道,好还是不好?

    “我想到了格温,我坦白道。我想到她在家里惦念杰克,而我却躺在他的身下。我想到她在看着我们。窗外的城市都是一个样子——低矮的建筑伴着低矮的水塔和烟囱,还有沉闷灰暗的天气。冰冷的河水在混凝土筑成的两岸之间流过。

    塞丽娜说:造成巨大破坏的潜力。听她这样说,我便把自己想象成了一枚重磅炸弹,一枚滚地球炸弹。我可以听到她在打字。她跟我说话时总是要工作,仿佛要证明我是次要的至少不是最重要的她的生活中除我以外还有许多东西。她是纽约市一名有抱负的诗人,有几首诗受到了好评,这些诗都让她感到自豪。我可以听到百老汇大街上呼啸而过的警笛声。她常常煲电话粥。有时我们煲粥可以煲到无话可说,只是在电话里听着对方呼吸。如果你下楼到会议上去自我介绍,就会造成破坏,她接着说。你去呀。她挑动道。我可以看到她漂亮的眼睛在怂恿我。她总是支持我去冒险,好像这样做可以证明什么。可能是证明我对她的爱,也可能证明这样一条简单的姐妹真理:我如果搞砸了,就会更需要她。我差点试图走下楼去,因为我们就是在玩弄这些人的生活。


 

    塞丽娜到学院来访问了,这样她便可以见到杰克。杰克和我们一起在学生食堂吃了午饭,在角落里一个昏暗的隔间。他来晚了,两只大手紧张地摆弄着三明治中的生菜,因为他知道自己正在被人评头论足看到这么个大男人竟然在女孩子面前腼腆起来,真是好玩(也很可爱)。塞丽娜激光般的蓝眼睛在无言的交谈中许久注视着他。她是我们姐妹俩中那个漂亮的红褐色的长发,中等身材,微笑时便有迷人的酒窝浮出来,使她整张面孔都散发出活力的光彩。她极其注重着装和风度甚至要熨烫衣领。我从记事时起就一直渴望能有她的风度。但我太懒,从来都弄不成个样子,便干脆放弃而穿起了牛仔装。

    我希望塞丽娜赞赏杰克,希望她想要他,希望她嫉妒,希望她和他做爱可以想象我们姐妹俩一起躺在床上谈论与杰克做爱的感受。我想起了过日子,想起了塞丽娜如何总要找新伙伴玩游戏,如何在用完新伙伴后把我们嫁给电影明星:史蒂夫·麦奎因、保罗·纽曼、O·J·辛普森(在他杀妻前许多年)。杰克羞得面颊绯红,终于低着头笑了。

    “他太高了。塞丽娜事后或许会这样说,以表示对他不屑一顾。但现在,她对他扬起了左眉。她能这样做。在我们孩提时,她说过她的眉毛能活动自如。克尔凯戈尔有很好的爱情论述。塞丽娜说。

    “你会知道的,杰克说道。能量在我们之间涌动着,一阵轻微的振颤由她传递给他,然后又传递给我。作为诗人,你当然会了解爱情。

    当然了,我当时并不明白,其实塞丽娜和我都是在相互玩弄对方的生活。


 

    我现在到了格温的年龄,37岁。今年夏天,我们在离学院不远的波汉姆海滩租了一套海滨别墅。我们在那里度过了7月份的暑假,其中有我丈夫卢西恩、我们的儿子、塞丽娜和她丈夫尼古拉斯,还有他们的三个女儿。我有故地重游的爱好。我不会避开曾经去过的景点,不会让它成为永不再访的神话之所,而是要回去。故地重游让我感觉似乎失去的东西并不太多。

    我以前曾多次到过这海滩。这是缅因州仅有的几处美丽沙滩之一,因为州立公园将其大部分保护了下来。我们租的别墅是一座维多利亚时代的老房子。这房子是建在高脚桩上,带有环廊和一个角楼。从角楼上可以俯瞰布满沙丘草和沙鸠的沙丘,以及广袤美丽的海滩。几座小岛浮现在距海岸不远处,退潮时会有沙洲露出水面,将其中两座岛与海滩连接起来。海滩的北端转过弯,与肯纳贝克河河口相连。这是个没有工业污染的原生态河口,其宽度和深度足以容纳海军驱逐舰队,从巴斯城里的钢铁厂驶向大西洋。我想象这河口差不多还是1607年的老样子,那时,到本国定居的原始移民开拓了肯纳贝克河流域,这段历史让此地区举世瞩目和骄傲。这里有我和杰克的初吻,那是5月里温暖的一天,缅因州上空飘着棉花般的大朵白云,整个世界都弥漫着松树和海盐的芬芳。他的嘴唇先是试探着找到我的嘴唇,仿佛在询问这样做是否妥当,然后从我的反应中感觉到了大胆行动甚至可以不顾一切的授权。其他同学在午后的漫步中各有其私密活动,为我们那次大胆的初吻平添了几分快乐。是杰克驱车带我来海滩散步的,我知道我们会接吻,但假装一无所知。

    卢西恩和我买了一辆新奥迪。他新得到一份主编的显要工作。我们二人都是编辑。塞丽娜希望卢西恩有朝一日会出版她的诗作,因为迄今还没有商业出版社出版过她的诗。可卢西恩不喜欢她的作品,认为她的作品过于情绪化,而且露骨得让人尴尬。但他并未把这想法告诉塞丽娜。塞丽娜还在纽约市开着一家餐馆,餐馆不大,每晚只供应一两道佳肴。具体是什么菜,全凭她心血来潮,因为她本人就是主厨。这餐馆与其说是正业不如说是业余爱好,尽管塞丽娜是个不错的厨师——这又是一件她能而我不能的事。塞丽娜每次外出度假便将餐馆停业。即使如此,当她在城里时仍然是顾客盈门;她很善于让人等她。

    我儿子亨特一岁了。我们有大量食物,而且近期已开始买入股票。现在正值牛市,所以我们只考虑股票,不考虑证券,看来我们把线放得很长。塞丽娜和尼古拉斯劝我们买入英特尔、AOL和思科;而我们则劝他们买入太阳微系统和高通。我们都买了朗讯和亚马逊的股票,但这些股票都不会在短期内大幅度增值。淡蓝色的天空美丽而深邃,那些日子即使下雨也显得那么美好。我们把那些日子叫做神秘的日子,因为每天都有所不同。决不仅是下雨,也会有浓得看不见脚尖的大雾,或者晴空万里转瞬间便电闪雷鸣。我们会坐在环廊里看天气,像在看电影闪电飞舞划过水面,再划过海滩,然后划过座座沙丘,直向我们逼来。但我们并不害怕。连小女孩们都不害怕,尽管她们尖叫着穿堂而过,直吵得尼古拉斯让她们安静下来。

    塞丽娜的三个女儿一个三岁、一个五岁、一个七岁,相互间长得很像,又都酷似她们的母亲。尤其是大女儿莉莉,最像母亲。她长得一点也不像你。我常常这样戏弄尼古拉斯,因为有句老话说,第一个孩子总是像父亲,所以父亲才顾家。这应该是一种可追溯到数百万年前的生物学诱导机制,是一种早期的生父鉴定方法。莉莉长得很像卢西恩。尼古拉斯反唇相讥。

    “莉莉如果是卢西恩的孩子,就应该是个男孩,我答道。还有老话说:女人如果没有性高潮则可能生女儿。(巧了,我们的母亲和第二任丈夫生了三个男孩子。她说过性爱太重要了,是根本,是核心。可如果人人都性欲旺盛,岂不是只有男孩子了?)我们的儿子长得就是像卢西恩。尼古拉斯那挂满知识和讽刺的嘴唇上流露出特有的似笑非笑。有时,尼古拉斯背后似乎有着我们不得而知的世界,而这世界与塞丽娜毫不相干。有时,我发觉自己几乎是在希望尼古拉斯有另一个家庭,希望他有某种离经叛道的选择。这不过是个淘气的想法,想看看塞丽娜是多么需要我,如果……但对于塞丽娜来说,尼古拉斯的神秘只会增加他的魅力。

    在我刚知道自己怀了男孩儿时,塞丽娜反复问我们该怎么办,好像是我们姐妹俩在怀这孩子。她买来这方面的书籍,悉心研究如何养育男孩子的细节,使生男孩儿的期盼变得喜忧参半。你肚子里有个小鸡鸡。她总是这样说。而我则说:我喜欢这样。有时确实觉得孩子好像是我们姐妹俩的,毕竟我们有那么多时间在一起。她女儿穿我们的衣服。这些衣服是我们的母亲保存起来的,在我们儿时住宅的阁楼里收藏了30母亲自有她的小九九,指望我们的未来会比她给予我们的过去更光明。塞丽娜用发带将女儿们的头发拢到脑后,给她们梳成完全一样的发式,我们的母亲对我们就是这样做的。有时,塞丽娜和我看她女儿们玩耍,感觉像在看我们自己的儿时重演。

    在租赁的避暑别墅的环廊里,我们一边观雨一边呷着葡萄酒。我以为我们已经到达。塞丽娜说着举起杯来祝酒。雨停了,停得像开始下雨一样突然。岛上有座灯塔,一轮红色的满月升起在灯塔上空。这美景让我们感到很幸运。

    “以为?卢西恩不解其意。

    “那船。我说着指了指海上的渡轮。从新斯科舍来的渡轮在海平线上驶过,渡轮灯火辉煌,宛如巴卡拉水晶船模型。虽然这渡轮每天傍晚都会出现,但每次看到它仍然感觉像是一场惊喜。

    “水晶船。卢西恩说。卢西恩是个聪明英俊的小个子男人,比我矮一些。他长着强壮的下颚、明亮的棕色眼睛和一头浓密粗犷的金发,幽默感如阵阵热浪不时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以为,塞丽娜肯定地重复道,显出她惯有的略带娇羞的泰然。常言道,我们都在等船来。

    “而这船却从我们身边优雅地驶过。卢西恩说。这会儿是那么寂静,只有海浪声,几乎可听到船轧轧而过,可看到乘客在绚丽的星光下翩翩起舞。

    “啊,卢西恩。塞丽娜感叹道,侧仰着头用略带挑逗的眼神注视着卢西恩。这眼神是在问他,你的生活还有什么不如意?她坐在卢西恩的沙发扶手上,手指轻轻搭着他穿着牛仔裤的大腿。

    我并不在意塞丽娜看卢西恩时的眼神。自打我初次见到卢西恩,她就一直挑逗他。其实,这是原始调情的组成部分我们总喜欢这样讲,她甚至在我们的婚礼上祝酒时也这样说。我喜欢这样,因为这显示我们之间团结和睦,显示我们像精美织物的纤维一样难舍难分地交织在一起。但我推测,她喜欢这样讲是因为这样可以勾勒出她的得意。

    我初识卢西恩是在一次除夕聚会上。当时,他在一个满是男人的房间里就座。我喜欢他坐在沙发上的样子,好像他就是那沙发的主人,坐在上面颇为惬意。我喜欢他粗犷的发式,看似不经心的头发却让他显得生气勃勃;我喜欢他讲的话让周围充满笑声。我找到塞丽娜,把她带到了那个房间。

    我说:这里有个我喜欢的男人,你找找看。她无须环顾左右便径直朝卢西恩走去,然后打断他的话,开始狂烈地调情——她洋溢的微笑和热情散发着魅力和欲望。尼古拉斯也在场,但并没注意这些。塞丽娜的挑逗给男人们打了一针性兴奋剂。他们说:要跟同一人共度12年,你就得有点技巧。尼古拉斯也比我矮,留着一头短发,长了一双漂亮的淡蓝色眼睛,女人般的长睫毛黑得像涂了睫毛膏,可他当然不用睫毛膏。尽管看上去不像,但尼古拉斯确实是个事务型的人。他是投资银行家,长期在亚洲从事兼并电话公司的业务,塞丽娜因此而财大气粗,餐馆想关门就关门。

    在那天晚上余下的时间里,塞丽娜一直在和卢西恩调情,而我则慢慢地插了进来,直到我发现卢西恩开初大惑不解,然后便燃起了得到一对姐妹的希望。随着午夜的一吻,我毫不含糊地把他拿下了。



图说:《The Anthropology of Sex》于2007年收入由Tin House出版的情色小说合集《Do Me》

 

    塞丽娜人如其名,这名字在英语中意味着沉静祥和。她39岁的面容平静如水,没有皱纹,也没有过度烦恼的痕迹。她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我的至爱,我的命。我会对她说:你是我的命中至爱。她也会对我说:你是我的命中至爱。

    的确,我们都厌恶对方的朋友,总是告诉对方其朋友如何糟糕。尼古拉斯从未真正喜欢过我,我对他也是如此。他对我疑心重重,总怕我设法骗他什么东西。而卢西恩很长时间都坚持认为塞丽娜不怀好心,我想他也是怕她骗东西。他会说:她很危险。而我会说:你就是嫉妒。塞丽娜抵御进攻的手段就是挑逗。她挑逗卢西恩,把他编结到自己的网中——大眼睛盯在他身上,对他说出的每个字都显出那么浓厚的兴趣。我从未想过她会为其他原因而挑逗卢西恩,未想过她的挑逗可能有危险,也未想过她这样做可能导致卢西恩对我不忠。塞丽娜和我的朋友相互间是能呑并大半壁江山的敌人。

    儿时玩过日子那会儿,我们有时会以相互偷情的方式来愚弄他人。我们会溜出去进行舌吻,开始时是轻轻而快速地吻。塞丽娜的舌头温暖而有纹理,有点漠然但却柔软而深入。最初我们舌吻是因为她答应给我五分钱,后来则是因为喜欢这种感觉。我想融化在她的舌头上,变成她的舌头。


 

    潮水像呼吸般涌上来又退下去,迅速将沙洲暴露出来,让那些小蟹来不及躲藏。沙洲犹如手臂从海岸伸向小岛,将其牢牢抓住。是夏威夷岛?还是波拉波拉岛?海鸥俯冲下来啄食螃蟹,在沙洲上留下散乱的蟹壳。

    两座海岛中的一座上有幢别墅矗立在松林中,这是波士顿的一个阔佬为妻子建造的。别墅是一所殖民时期的老房子的精确复制品。那老房子坐落在肯纳贝克河河口中的一个小岛上,面向波士顿阔佬的这个小岛。他妻子很喜欢那座老房子,于是他便将它复制下来,让妻子可以在老房子的复制品中观赏她喜欢的老房子。可别墅完工后不久,他妻子便在加勒比海的一次海运事故中遇难了,身后留下一个年幼的儿子。

    我们坐在沙滩旁的椅子上读着报纸。尼古拉斯为一宗交易去了亚洲出差两天。严肃看待婚外恋:谁有婚外恋,他们为何冒险为之。我边朗读边把报纸举在脸上遮挡耀眼的阳光,可标题刚读到一半我便由于某种原因而后悔起来。就像你在读一篇关于癌症的文章,忽然意识到你并不希望知道细节,并且开始害怕自己会有这些症状。

    “这文章挺适合我们。塞丽娜用不屑一顾的漠然口气说,这是她特有的那种你想的事不如我做的事重要的态度。

    “我们去游泳吧,卢西恩说着跳起身来。你去吗,亲爱的?他问道。我以为他在问我,可他是在对塞丽娜说话。接着,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便把目光投向我,示意我一起去。塞丽娜跃起身来随他而去。他们跳入水中,仿佛这水是那么温暖。有种丑陋的东西在往我心里钻。我试图将这感觉排解出去。我有一种心理倾向,就是担心所有可能出岔子的可怕事物,因此而常常破坏掉幸福感。卢西恩形容我的这种倾向是杞人忧天”—我能把最糟糕的设想看成既成事实。

    我儿子在卢西恩的毯子上睡熟了,发出啧啧的声响。塞丽娜的女儿们在水边到处跳着,吵闹着,堆砌沙堡。她们一式装束,都是红底白点的泳装,头上扎着发带,好像是一支部队或某种强烈的天气系统。如果她们是我的孩子,我会把这些发带扯掉。我在揣摩她们,揣摩她们姐妹三个之间的事。她们以莉莉为首一刻不停地打闹着。我想知道她们的秘密世界充斥着什么东西。她们是否想到过波拉波拉岛?有时我发现她们在仔细打量波士顿阔佬的那座小岛,我希望能看到阔佬的儿子在财富和痛苦的驱使下,从海上经过光秃秃的石坡走向那房子。

    那丑陋的东西不断撕咬我的心,就像女孩子们在沙滩上挖出一个个沙洞,当挖到足够深时洞壁就会坍塌,一直塌到沙洞被水淹没。卢西恩是爱我的,他爱我,他爱我我这样想着,似乎是要说服自己。在塞丽娜看我们的儿子时,我们刚刚做过爱。我们说过是出去散步,但我知道塞丽娜明白我们要去做什么。他爱我,我的脸上还留着红晕。阳光照着他的头发,将它染成金色;他们向远处游去,他们的头上下攒动着。我可以听到他们高亢的笑声。我太胆小,太怕冷,不敢游得像他们那么远。我记得,就在这时,就在水没过我屁股的那一时刻,我才明白塞丽娜要与卢西恩偷情——我或许早该知道。如同坐过山车,我的胃好像被远远地甩了出去。我真想赶快消失,赶快找个地缝钻进去。我的每根神经都紧张起来。

    “你怎么了?塞丽娜站在我身边,居高临下地问道。冰冷的盐水从她身上落到我身上。她身着连体式的黑色泳装,这是一种1940年代的款式,整块布料盖过臀部,有点像紧包屁股的短裤,泳装的胸罩部分松松地兜着大乳房。她的红褐色长发一缕缕垂在胸前。女儿们出生后,她不再袒露腹部,因为她粉白的肚皮依然肥满而松弛,上面蜿蜒着难看的黑紫色妊娠纹。她曾经让我在肚子上涂抹油腻难闻的润腹膏,以免我出现同样的问题。此刻我想立即知道的是,她是否做成了,是否和卢西恩做爱了。

    “没什么。我答道。

    “我知道你有事。她说。

    我如果失去她就一无所有了,我这样想着。

    “难道应该有事吗?我仰起头来看着她的脸反问道,在那张脸背后是明晃晃的大太阳,刺得我眼睛生疼。

    卢西恩将冷水滴在女孩子们身上,弄得她们兴高采烈地尖叫着跑开,然后去追赶她们。她们喜欢让他追赶。像她们的妈妈一样,她们已经成了卖弄风情的高手。他是我们的另一个爸爸。她们这样说是因为尼古拉斯经常出差在外。

    有些事根本不用怀疑。我心中充满了恐惧。真不明白,这事为什么偏偏在此时发生,为什么不早不晚或者永远不发生。这是1998714日,巴士底日(法国国庆日)的午后时分,我刚满37岁。我坐在缅因州的海滩上读着一篇关于婚外恋的文章。我放下报纸,看着丈夫从女孩子们那边走回来,看着他游泳时晒黑的纤瘦身体、粗犷的头发和丰满性感的嘴唇。他是在玩弄我姐姐吗?他们这样互相玩弄更是快乐有加,因为他们是在合伙玩弄我。我看着塞丽娜,她此时穿着漂亮的黑色泳装,戴着意大利太阳镜,左眉扬起到镜框上方。我们二人当中,我的身段更好。我更高,更瘦,由于做过那么多仰卧起坐而腹部更紧实。我稍微欠起身假装要取东西,暗示自己要展示一下我穿着比基尼的身材。但此时我觉得自己又老又可笑,便又坐了下来。那文章怎么说?她问。

    “为什么婚外恋适合我们?我引述着文章的内容,试图掩盖心中的懊恼。我烦闷时她总能立刻看出来。

    “我的小妹妹有心事了?她说道,没等我的妄想狂完全发作出来,她就把它浇灭了。她笑着,笑得似乎有点太得意——好像她完全知道我在想什么,并且非常高兴让我这样想:她在我的脑海里,在那里跳着肚皮舞。她的嘴唇狭长如丝带,一笑便梦幻般绽开,露出一口洁白无瑕的牙齿,也暗示她的好心情,她会把这好心情传递给你。缅因州的海水猛烈地冲刷着我的脚趾。我们很喜欢婚外恋这个词,塞丽娜对卢西恩说,同时对我使着眼色,试图拉我加入他们的谈话。

    “过日子。卢西恩说着弯下腰来吻我。我们的母亲说过,性爱是关系的晴雨表;如果你们没有性爱,那你们的关系就有麻烦了。卢西恩和我有足够的性爱。他这一吻立刻打消了我认为他们干风流事的念头。他说:我宁愿不去想我妻子有婚外恋。有时我会告诉卢西恩,我想做他的情妇而不想做妻子和母亲。有时我们会假装我是情妇。

    我笑了,似乎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塞丽娜抓起报纸浏览那篇文章,然后开始引述其中内容。人这种动物天生就是要同时爱上不止一个人……我们具有可导致婚外恋的神经回路系统……从进化角度讲,最大的谜题是女人从婚外恋中得到什么。接着,她一阵阵大笑起来。她甚至大笑时也很美,那笑声如清泉般碎裂成朵朵光花。

    “男人是要播种,而女人是要保护子女,我说。这是最大的迷题。我说这话尽管有几分挖苦的意味,却也想到,自打认识卢西恩以来,我从未想过要有婚外恋。

    “女人可能从婚外恋中得到什么?卢西恩说道。他在我身后坐下并把我拉近,然后把我紧紧揽在怀里,直到我感觉得到了彻底的爱恋与呵护。过日子游戏中的奥妙是不让他人知晓。塞丽娜注视着我们,而我则尽力不看她。

    “如果女人什么都得不到,卢西恩,那就没人跟你干风流事了。塞丽娜说。

    “塞丽娜,我说道,掩盖不住自己的厌恶心情。

    “算了吧,你们二位。一夫一妻制不是天性。甚至加拿大雁,长久以来一直被认为是动物王国中仅有的单配偶动物,其实也不是一夫一妻制。据我所知,塞丽娜15年来一直是忠贞的。这篇文章只是以进化为借口来压迫妇女的又一招数。或许她有过不贞?肉体享乐又如何呢?还有新恋人的接触和手指带来的十足快感?想想那些富豪吧,他们的娇妻在玩弄其马术教练,比如戴安娜王妃——他们那些小把戏当然不是为了保护子女。

    “比如尼古拉斯。我又说,暗示尼古拉斯就是家有娇妻的富豪。塞丽娜明白我的意思。我们姐妹俩总是能明白对方的意思。我们都无法逃脱对方,我们的思想中没有隐私。天生的背叛快感。我说,然后用责问的锐利目光盯着她,问她是否回想起了过日子。我已经感觉不到卢西恩在我身后,他消失了。

    “你有过风流事,她反唇相讥,意指杰克。而我没有。


 

    我为杰克的课程写过一篇关于艾贝尔·吉尼尔的论文,因此而获得一项国家奖。论文论述了这位法国神父在其《性爱人类学》一书中阐述的关于性爱的激进观点。作为神学人类学家,他将自己的任务视为:超越(男-女)天性的模式和成规,以人际关系的真理和自由来诠释爱情。他实质上是在研究婚内性行为,并且将它提升到天主教教会史中前所未有的高度。他将性亲密视为人的必需品,而鄙斥主张性爱仅为繁殖的教义以及认为夫妻情爱是属灵生活之死的理念。为人类性爱与属灵自由之间的和谐奠定基础,这是一大进步。吉尼尔反复强调:成为完全的自我,就是深知自我是为了他人。这一观念鼓舞女性以平等身份去面对男性——为他人的自我。逃避作为肉体的女人,与将她作为肉体来利用并无二致,由此而来的自由和创造性也将无法摆脱这种否定的阴影。杰克引导我认识了吉尼尔,我们在办公室长时间讨论、剖析和思考了这位神父的意旨,然后我便写了这篇论文并因此而获奖。

    由于获奖(其中包括奖金以及到北卡罗来纳州阿什维尔市去宣读论文),我一时间在校园中出了名。在此之前,我的整个生活从未被性爱所支配,从来没有,我敢发誓。我是纽约市的一名图书编辑。我有过一次成功,然后是一连串的失望,而这一切都与性爱无关。然而,正是艾贝尔·吉尼尔和性爱让我第二次见到了格温。

    她想见我,杰克对我说过。她听杰克讲过我的情况,听过我在全体教师中的讨论发言,并且在校刊和当地报纸上看到了我的照片。奇怪,一个年轻女子竟能就一位神父关于性爱的思想写出这么成功的论文。在我的论文中,我首先感兴趣的是这位神父对独身主义的推崇与他对夫妻情爱的深刻理解乃至赞美之间的内在紧张关系。当然,他终归是推崇独身主义的。


 

    吉尼尔特别提到,他认为有必要捍卫独身主义。他把论证这种主张的过程,视为寻求超越色情的亲密模式具体而普遍的爱恋形式的过程。把性欲望和性快感还原为色情,再把色情还原为动物本能,就可以为比性关系更高的某种关系的可能性留出余地,从而为他捍卫独身主义的主张提供依据。的确,吉尼尔有时似乎要在本体论意义上将人类的性爱与人的本质割裂开来。而在我看来,无论对于人类这一物种,还是对于我这一个体,性爱的意义都是不证自明的。正是在这一点上,我得以确认自身的自律力量以及自我定位,也正是在这一点上,我得以在某种本性中弃绝并迷失自己,这一本性既属于我又外在于我。


 

    我的论文就是这么写的——独身主义令吉尼尔摆脱繁杂交错的性爱罗网,进入澄明完美的更高境界。(请注意,我说的是澄明而非纯洁,吉尼尔应该没说过纯洁。)

    杰克对格温谈过我,告诉她我是个有天赋的学生,是他的课上为数不多的女性之一。我入校时就确切地知道我想学的是法语和哲学。我结合这两门课设计了自己的主修课程,并且在短短三年内就使整个系重新调整了课程设置。上大二时,与我共事最密切的那个人,也就是帮助我构思这篇论文的指导教师,死于艾滋病。在他患病和临终时,我仍继续与他合作。他去世后,杰克接手担任我的指导教师,此后不久我们就干上了。我想,格温想见我正是出于这些原因(除了最后一条)。我可不觉得她想见我是因为杰克总把我挂在嘴边。

    记得有一次我们在他家客厅的地板上做爱(他不会和我在他们的床上做爱),我们的衣服扔得一片狼藉,这时有人从前门走进门厅并开始说话。一个女人的声音,我俩都知道这是格温。我慌忙抓起些许衣物便冲出了房间,飞也似地冲到楼上,躲进了卫生间。这是她的卫生间,充斥着她的用品:胭脂、卫生棉条、护垫、唇膏、发夹,浴帘杆上挂着胸罩,还有她的内衣(用了太久的大号白色内衣)和长短袜子。这里有她愿意让杰克从她身上脱掉的所有东西,但却没有任何秘密,这一时间让我感到对不起她。水龙头缓缓地滴着水。我的心在疾速跳动。窗子太小,爬不出去;洗脸池下面的柜子也太小,挤不进去;而浴帘则是百分之百透明。这时我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这声音真切得让人胆战心惊。不知道我是否还有时间穿衣服。这时我才想起勉强抢出来的衣物,但我抓在手里的只是胸罩和鞋——这是一双绑带高跟鞋,为了让我穿上显得性感。我戴上胸罩,然后蜷缩在浴盆旁边。

    门慢慢地悄然打开,我的脸顿时发起烧来。

    抓住了、捉到了、逮着了,我们过去玩过日子时经常这样说,这时我们每人都会兴奋不已,无论是抓捕者还是被抓者。

    进来的是杰克,一脸肃穆。他让我站起来,我就站了起来。他让我穿上鞋,我就穿上了鞋。他让我在镜子前面,两手撑住洗脸池,我也照办了。我可以在镜子里看到他。他的胸膛紧紧贴住我的后背,嘴唇凑近了我的耳朵。他在我耳畔喃喃低语,双手滑过我的后背,滑进了我的胸罩——那是一款薰衣草色的托起式胸罩,令我的乳房荡漾出来。他说:你马上就会感觉到我在你大腿中间了。他推着我的后背将我压向洗脸池,这样我就只好深深弯下腰来,然后我就感觉到了他。他进去一点又抽出来,再进去一点再抽出来,直到我开始哀哀央求。这就对了,这就对了。继续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小猫咪。他的手指滑上了我的乳头。我感觉自己简直是在苦苦乞求。我根本不知道是谁在楼下。就算是格温我也不在乎,就让她看看我这副德行好了。我的心在胸膛中怦怦狂跳。我想听你大喊大叫,我乞求着,差不多就要发出高潮的尖叫了。不要太快,他说,然后完全抽离了我。求求你了,我再次乞求,而格温的大号内衣瞪着我。我想要她看到我这副样子,想要她走进门来。什么也阻止不了我们,我已经完全属于他。他想做什么都行。把什么都告诉我吧,他轻声细语,温暖、咸湿而柔和,说着又再次进入我的身体。就像她对你那样吗?

    塞丽娜和卢西恩也曾深陷其中吗?如此壮美,仿佛烟花爆裂般喷薄,将自己奉献给茫茫宇宙。一腔生命为快感而抛洒。性爱。妙极,我像玻璃一样破裂成无数碎片,然后获得完美无瑕的新生。我母亲为性爱而离开了我父亲。可我没有可以为了杰克而离开的人。但在那次遭遇之后,只要我有男友,就一定会离开他去找杰克。我几乎是希望有个人可以离开。我跟塞丽娜说起过这事,她说:你有我可以离开。

    我第二次见到格温是在哲学系的正门,杰克高昂挺拔地站她身边。如果我当时就格温的事问塞丽娜,她会说:格温当然知道,这显而易见。她可能不会主动承认,但她知道。她如果不知道就不会对你感兴趣。塞丽娜喜欢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她还说,我们都完全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我是否已经知道塞丽娜和卢西恩的事?知道了多久?如果我们对眼前的事物视而不见,那只是因为我们选择这样做。我们有这本事——选择视而不见。

    格温和我握了手。我甜美地微笑着,这笑容开朗而年轻,露出洁白的牙齿,然而却是虚伪的。格温凭她37岁的智慧打量着我。我可以想象她此刻在心里如何看我:一个年轻漂亮的小丫头,涉世未深,还有诸多世事有待探究。

    “久闻大名,她微笑着说,这笑容像她的手一样温暖而柔和。她握着我的手久久不放,似乎要将它据为己有。她仔细审视着我,就好像是曾在那卫生间里发现过我。她个头很矮。我和她对视着,她的眼神里透出几分同情。我在努力揣测她是否已经知道了。我喜欢她抓着我手的感觉。我能感觉到杰克就站在我们身后,他也在审视着此刻的情景。我喜欢她当着杰克的面抓着我手的感觉。似乎我们的手在交流着什么,如同我们在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这是杰克无法听到的悄悄话。这谈话会让我多年不能忘怀。我想我是在告诉她:我并不爱杰克,永远不会;这只是一场游戏。我会让他心碎的。可我能让他心碎吗?或许这只是年轻人的狂妄自大?但在此时此刻,我造成破坏的潜力已荡然无存。这是一次长时间的握手。握手结束时,格温已经明白了某些事,她明白了我只是个白痴,是个小娼妇。但她依旧呵护地握着我的手说:你很勇敢。恭喜你获奖。

    事后,格温会对杰克说我很可爱,会说她为我感到难过,我看上去那么聪明。她会说到我的很多事。他们会在餐桌上议论我,我会在那餐桌上被剖析得体无完肤。她会对我的事不厌其详,想知道杰克认为在我身上会发生什么事,我的学习成绩如何,我是否谈到过我的家庭,我是否有男友。有时我想象他们在做爱时谈起我。她会告诉杰克我聪明、漂亮、非常稚嫩,还有年轻人那圆圆胖胖的脸蛋。而杰克会在我们做爱时把这一切都转达给我,绝望地企图重燃行将熄灭的性爱之火。格温已经完成了她的任务——她默许了。


 

    那天晚上我们吵架了,就是读婚外恋文章、游泳和卢西恩问你去吗,亲爱的?那天的晚上。首先是卢西恩和我吵架,然后是塞丽娜和我吵,最后是塞丽娜和卢西恩。塞丽娜在生卢西恩的气时就是不再和他说话。当对我生气时,她首先会高声喊叫,然后是以冷战相待。孩子们安然入睡了。塞丽娜在精心炮制着美餐,准备让我们一饱口福。一个念头在我心里飞快地闪过:如果她住得离我很远,如果我们的生活不是如胶似膝地交织在一起,那么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这想法带来一种令人宽慰的清新感,就像缅因州那冰冷的海水冲刷着我的脚趾。我想象着我的家庭,我的丈夫、儿子和我,在我们自己的世界里幸福地做着我们自己的事情,完全不需要塞丽娜。于是,我开始找茬吵架。让塞丽娜吵架很容易,她有许多疮疤可揭。我拿她的诗开刀,说道:哎,卢西恩应该出版你的诗。我明明知道卢西恩死也不肯这样做,明明知道他认为塞丽娜是个蠢材——其实没有那么极端,但我气不过。我很会让人不自在,专门揭最痛最丑的疮疤。

    “得啦吧,卢西恩。怎么就不行呢?我说。我们在喝第二瓶葡萄酒,盘子里是吃剩的牛肝菌意大利烩饭。缅因州的气息从窗子飘进来,给我们带来阵阵寒意。我才不会默许他们。

    “好啦,或许吧,卢西恩说道。他试图摆脱这个话题,对我使着请不要再说的眼色,但他并不完全理解我的深层意图。

    “我们计划一下吧,定个日期。你要选择哪些诗?她讲她带血的卫生棉条那首吗?我坚持说下去。我酒怒交加,脸色红得吓人。就这样一直闹到我的阴谋得逞,闹到塞丽娜宣告卢西恩根本不打算出版她的诗,闹到我们都醉得又哭又吵。

    “你不喜欢我的诗,对吗?塞丽娜问卢西恩。

    “我们不要上当吧,塞丽娜,卢西恩冷静地说。他轻车熟路地唤着她的名字,好像他私下里这样对她说过许多次。你没看出来她在做什么吗?好像他们俩才是一对。

    “这是真的吗?她问。

    他沉默不语。

    “卢西恩,这是真的吗?她追问道。她唤卢西恩名字的口气好像她拥有这名字。腐朽的东西在我面前一一绽开——一个情人在向另一个追问实情。我已经知道了多久?她的性高潮中是否经常有我的影子?他对她咬耳朵时都说些什么?我知道有个对妻子不忠的男人,他在和情人做爱时给妻子打电话,因为这时听到妻子的声音会使性高潮来得更彻底。

    “只要你一直劈着大腿,亲爱的,我说道,他就会给你出版。这句话把我憋在肚子里的闷气一下子都倒了出来。

    卢西恩从桌边拉开椅子站起来,然后用愤愤的目光告诉我:你这次太过分了。你为什么这样做?他厌恶地问道,一边不耐烦地收拾着盘子。他如果是无辜的,就会对此一笑了之。

    我说:你应该问你自己为什么这样做。我想回到那天下午,一切都重来,选择不读那篇文章,选择在他问你去吗,亲爱的?时站起身来。是的,是的,我要去!

    莉莉出现在楼梯下口处,睡眼惺忪的小脸像个玩具娃娃。我们静了下来。她说:我要找爸爸。

    “他在亚洲,塞丽娜说,她刚刚注意到这小姑娘。

    “他什么时候回来?莉莉央求着。我想让他现在就回来。

    “好啦,亲爱的,卢西恩说着向孩子走过去。对卢西恩来说,孩子永远是第一位的。他很快就会回来。

    “我不要你,我要我爸爸,她气冲冲地说。

    “莉莉,塞丽娜责怪道。卢西恩走了出去,塞丽娜跟在他后面,最后莉莉也跟了出去。老话说得好:孩子眼里见实情。




 

    我在角楼里躺在自己的床上。外面,一轮满月当空,月光如霜。潮水低落,那些狭长的港湾贪婪地伸向海岛,像是在嘲笑我:波拉波拉岛?夏威夷岛?在塞丽娜过来之前,我躺了许久。我哭了一会儿,然后跟自己打起赌来:如果她来,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我伤了她,她就不会来。然而,她出现了,在我身边躺下来。

    “你赢了,我说道,然后又有些迷惑,或者是你输了?

    “你为什么这样做?她问道。

    “你说这话像卢西恩,我说。

    “我爱你,她说,我只有你。”——我是她的一切。我耸了耸鼻子。我可以听到儿子的呼吸声。她说:你无缘无故做了这些。

    “是吗?

    我们久久躺在那里,倾听着微风、海浪和寂静的夜。月亮在天空继续着它的行程。我记得学院里有个讨厌的家伙,这家伙其实还是个毛头小子。他两眼长得很近,个头小得可怜,特大的夹克衫使他显得越发矮小。他在校园里到处走,带着个小本子记笔记。他总是打探张三长李四短的琐事,并且设法弄出个水落石出。有一次他给我画了张图,当时我还以为我和杰克的风流事是我自己的一大秘密。这张图错综复杂,上面有我们十几个同学的名字,许多纵横交错的线条把这些名字一个个串接起来。他手里拿着铅笔,贼溜溜的小眼睛透着一股热情,让我看实际上我是如何不知不觉地与我们班的好多人上过床。他向我透露这些是要告诉我,杰克在干我之前已经睡过一个叫凯茜的姑娘,而凯茜在睡杰克之前已经跟其他许多人上过床。他的铅笔开始在纸上蜿蜒迂回,而我则开始大笑起来。我歇斯底里的笑声险些吓坏这可怜的小子。我想他透露这些是要让我心烦意乱。但我却看到艾贝尔·吉尼尔的独身主义将他优美地提升,高举在繁杂交错的性爱罗网之上,那张蔓延潜伏于我们生命始终的罗网——我们这些把自己的生活搅得纷乱不堪的凡夫俗子。我笑是因为神父的可爱洞察力,他看透了我们愚蠢的性爱欢愉——世世代代的性爱欢愉。我继父和母亲生了三个儿子,不久后便离开了我母亲,带着他年轻的女秘书跑了。想到这一切,我再次笑了。我感觉到格温的长时间握手是在给我默许——我第一次领教了她的智慧。我的笑声给了塞丽娜开口说话的默许。

    “你真以为我会伤害你?她望着天花板问道。

    “是的,我说,因为你已经伤了我。你想让我相信你们有风流事。

    “你是说我在吓唬你?

    “我如果不能永远爱你至深,就会恨你至深,于是仍然会爱你至深你想有这本事吗?一阵强风穿墙而入,仿佛整幢房子都在动。

    “卢西恩在哪儿?我有意问道。

    她明白我的意思,答道:他在散步,过一会儿才回来。

    海浪像呼吸一样不知疲倦地进进退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辈子,一千年,窃窃私语着掀起冷风来拂刷人们温暖的肌肤。我们赤裸的臂膀若即若离地相互触碰着。她身上有一股米饭、葱头和牛肝菌的气味,还有葡萄酒的香气,好像你可以把她吃掉。虽然外边有月光,但房间里很暗。我闭上了眼睛,可以听到她的呼吸。我可以感觉到她向我扭过身来,感觉到她离我的脸那么近,感觉到她把嘴唇放在我的嘴唇上,把舌头放在我的舌头上。

    “你想听实话吗?她悄声问道。

    “我已经知道了。



+ 原文《The Anthropology of Sex》首次发表于美国文学杂志《Tin House》2003年春季号“性专辑”,于2007年收入由Tin House出版的情色小说合集《Do Me》。中文版由作者授权,毕建国翻译。


评论

2012-1-26 18:05:36Constance
Heckuva good job. I sure appericate it.
2012-1-26 18:05:40Constance
Heckuva good job. I sure appericate it.
2012-1-27 5:51:29Gerrie
Hey, good to find someone who aegres with me. GMTA.
2012-1-26 18:05:36Consta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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