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是俗儒可以梦见:评希钦斯《有待商榷》





文/刘铮

2010 年,克里斯托弗·希钦斯(Christopher Hitchens)出版了400多页的回忆录《Hitch-22》 (这个书名显然是在向《第22条军规》致敬,同时嵌进了作者姓氏的前半,希区柯克也常被人称为 Hitch)。他在引言的开头讲,他有一次翻阅伦敦国立肖像美术馆的小刊物《面对面》,一 则展览预告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将于 2009 年 1 月 10 日举办的摄影展“马丁·艾米斯和他的朋 友们”。英国小说家马丁·艾米斯是希钦斯最好的朋友之一,而那位摄影师叫安吉拉·高尔嘉斯, 她在 1977 年到 1979 年期间与马丁·艾米斯是男女朋友关系。预告所附的照片是 1979 年在巴黎 拍摄的,照片上的三个人分别是希钦斯、诗人、评论家詹姆斯·芬顿、马丁·艾米斯。希钦斯说, 图片说明一定是摄影师自己拟的:“马丁当时是《新政治家》杂志的文学编辑,与已故的克里斯托弗·希钦斯及朱利安·巴恩斯共事,后者娶了帕特·卡瓦纳 — 马丁当时的文学经纪人。”希 钦斯写道:“那平实的、不假虚饰的用语,就这般白纸黑字地印着,终有一天它也会成为毋庸商榷(unarguably)的事实。”希钦斯说,这就像是来自未来的提示字条。当然,后来伦敦国立肖 像美术馆的馆长特地致信道歉,说那“已故的”三个字本该是加到帕特·卡瓦纳名字前的,不想 忙中出错,加到了希钦斯的名字前。

为什么要提这段轶事,既然它只是一次小小的失误?因为在讲述这件小事的时候,60 岁的希钦斯已被确诊为食道癌四期,用他自己的话说,“没有五期”。很多时候,我们不是根据事物 的性质本身来衡量它的;我们赋予它何种意义,往往取决于它出现在哪种情境下、发生在我们生 命的哪个阶段。任何活人被加诸“已故的”三字,都没有倍感愉快的理由。不过,我猜大多数人 遇到这种情况,即使不无愤慨或懊恼,也不会对着它展开哲学的沉思,因为,说到底,这一失误是与我们不切身的,就像被人从背后误认为是另外的某个人一样,哪怕肩头被陌生人拍了一记, 我们也会很快淡忘。但试想,那轻拍你肩头的不是别人,而是死神,你回首的那一瞬间怕就难忘了。

我们必须在此情境下,在这黑暗与“死荫”(the shadow of death)里品味《有待商榷》 (Arguably)这本书。厚达 700 多页的《有待商榷》是希钦斯的第五部评论集,也很有可能是他 的最后一部评论集;每回想到像这样的文章也许再也读不到新的一篇了,就感到生命之残酷。

《有待商榷》的篇目编排体现了希钦斯身上的诸多特征:第一辑是关于美国的内容,尽管希 钦斯之前已经在美国住了20多年,但是他2007年4月才正式入美国籍;第二辑叫“亲和力” (Eclectic Affinities),占了250页,是各辑中篇幅最大的,该辑文章都是讲英国的,他的情感、 趣味仍受英国故土的牵系;第三辑有些涉笔成趣、游戏文章的意思,他近年在普通读者那儿获得 最大反响的文字,也许要数《女人为什么不好玩》(Why Women aren’t Funny)了,这篇被批 评为“政治不正确”的文章就收在这一辑里;第四辑是海外报道文章,希钦斯到阿富汗、伊朗、 突尼斯等许多地方充当特别记者,火线知识分子的派头十足;第五辑用了个不无反讽意味的题目— 《专制主义的遗泽》(Legacies of Totalitarianism),谈的是马尔罗、阿瑟 . 库斯特勒、 希特勒等或反对或推行专制主义的人物;第六辑叫 Words’ Worth,字面意思是“词句的价值”, 当然是拿诗人华兹华斯的名字玩文字游戏,实则此辑也的确全是咬文嚼字的文章。

前些年,我还算《名利场》、《大西洋月刊》等杂志的忠实读者,说起来,我最想读的,有 时甚至是唯一想读的,也就是希钦斯的专栏而已。事实上,希钦斯在这两个刊物上的文字与杂志 的其它内容并不总能融合得好,《名利场》常常详细报道大族豪门的社交活动,而希钦斯会写些 《何不食肉糜》(Let Them Eat Pork Rinds,刊于《名利场》2005年12月号)之类的讽刺文章, 指斥高高在上者与社会实境的悬隔,《大西洋月刊》是特别“鹰派”的杂志,重头文章几乎都是 唯恐天下不乱的语气,耸动视听,而希钦斯在上面的专栏专门谈文论艺,讲约翰生博士,讲伊夫 林 . 沃,全不理那些纵论国际政治的策士之言。

进入《有待商榷》这本书的途径有许多条,像我这样之前已读过其中不少文章的,没必要栉 沐焚香,正襟危坐从第一篇读起。实际上,我读的第一篇是游戏文章那一辑里的,因为那篇题目 叫《全世界饮酒者,联合起来》(Wine Drinkers of the World, Unite) — 用“饮酒者”替换“无 产者”,一种狡黠的幽默就出来了。其中倒也并无惊人之论,不过是说餐厅里的侍应生或不识趣 或怀机心,总要一个劲儿地给客人的杯子里添酒。希钦斯嗜酒在圈内是极有名的,他写道:“不 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喜欢酒。比如,许多女士每餐只饮一杯,甚至半杯。眼睁睁看着好好的酒倒 入那些既没叫人加、又不想喝它的人的杯子,等到餐毕也未必会被抿上一口,我就心痛。”希钦 斯的提议是:“下回不管谁要打断你的话头,要帮你消费食物,要帮你的账单增加数字,你一定 要非常礼貌但非常坚决地说,你真的不想。”此类文字,也许只限于抖露聪明,不过,要是你了解希钦斯的性情、脾气,也会忍不住一笑。 这一辑中尚有一篇文章值得多谈几句,就是希钦斯在《有待商榷》的前言中号称是专攻“口活儿的艺术与科学”(the art and science of the blowjob)的那篇,题目叫《跟苹果派一样富于美国特色》(As American as Apple Pie)。文章开头就引用小说《洛丽塔》中的一段对话,是 洛丽塔告诉亨伯特别人让她见识了脏事儿,亨伯特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洛丽塔回答:“疯狂的勾当,龌龊的勾当。我说我不干,我就是不打算和你的那些野蛮下流的男孩子(她满不在乎 地用了一个不堪入耳的俚语词儿,照字面译成法文,就是 souffler)......”(主万译)希钦斯指出, 法文词 souffler 相当于英文里的 blow(吹),它的过去分词被用来指一种法国甜品,在香港是音 译作“梳芙厘”的。此后,希钦斯一路旁征博引,考察“口活儿”一词的来源与用法。我觉得有 一则挺有意思,出自唐 . 德里罗的小说《地下》(Underworld):“艾茜告诉我,她参加一个派对, 问一个男的,你们男人最想从女人那里获得什么,那男的说,口活儿,艾茜则说,从男人那里也 能获得啊。”希钦斯指出,该词使用的最大突破发生在伟大的革命年月 — “1969 年”,那一年, 普佐出版了小说《教父》,菲利普 . 罗斯出版了小说《波特诺的抱怨》。《教父》那段的确很绝, 是讲约翰尼 . 方檀跟他第二任妻子在床上合不来,因为他老婆实在太喜欢“69”式了,别的什么 都不想做,他要想进,就只能硬上。结果,老婆总取笑他,外间风传他像孩子那样做爱。希钦斯 写道:“地震啊!轰动啊!电话铃声响遍整个英语世界。约翰尼 . 方檀喜欢不喜欢且另当别论, 那玩意儿到底是啥呀?......尤其要留意的是正常的性爱已经变得稀松平常、有点幼稚了,而口交 突然成了真汉子的标志。”希钦斯认为,在电影《深喉》之后,口交在美国文化中成为流行的性 爱方式,“跟苹果派一样富于美国特色”。他在文章结尾说,在别的国家,女孩了解你、喜欢你, 才会为你做“那事儿”,而在美国,它跟一个吻差不多了。

处理这类题材,本来算不得什么,但希钦斯的写法好处就在于没把它当一回事,写得风趣, 腹笥亦足够广,有左右逢源之乐。希钦斯读书之多,在当代文人中罕见其匹,而且他没像一些学 究那样把书读死了,他征引稍显生僻的文献佐证观点,看似信手拈来,毫无生硬之感,其实是相 当考功夫的。他 2011 年 7 月谈基地组织的文章里竟引了蒲柏、乔叟,岂是俗儒可以梦见的?

2007 年,希钦斯出版了《上帝没什么了不起》(god Is Not Great,他自己写这个书名时, 故意不把 god 的首字母大写)一书,这可能是他拥有最多读者的一部著作了,从此他作为激进 的无神论者的形象深入人心。老实说,这本书写得不算坏,可也不算怎么好,希钦斯的文笔风格 适合短的评论,不适合就一个论题铺张扬厉,扩展到一本书的篇幅;《上帝没什么了不起》不如 理查德 . 道金斯那本《上帝的迷思》。况且,在破除宗教信仰中的迷信这一问题上,我一向认为, 这事儿值得做,不过,它的意义不大 — 这事儿放到伊拉斯谟那时候做,是桩伟业,现在做,有 点像“鞭死马”(to beat a dead horse),胜之不武。希钦斯大张旗鼓、针锋相对地与虔信者辩论,大有酣畅之态,我只惋惜未免挥霍了精力。《有待商榷》全书的第一篇,题为《建国之父眼中的 上帝:启蒙的美国》(Gods of Our Fathers: The United States of Enlightenment),就是伸张 他的无神论的。希钦斯找出证据,证明美国的开国元勋如华盛顿、杰弗逊等都不真心信仰基督教 的上帝。就事实而言,希钦斯所说固然不错,但此类实例的效用其实是不可恃的。假设 — 我们 仅仅是假设 — 美国的国父们都是虔诚的信徒,那么,无神论的观点就站不住脚了?引重国父, 不过是想借其威望而已,可是真理是无须借助世俗的声势来增加力量的,真理自有其力量,真理 自有足够的力量。希钦斯写这种文章,其本意无可厚非,但如果细思之,恐仍不免有标榜的嫌疑。

《有待商榷》的重头戏是评点文人,希钦斯写马克·吐温、索尔·贝娄、厄普代克的几篇都 堪称书评的典范。评马克 . 吐温传记的一篇,一开头就可看出希钦斯过人的写作技巧:他先列出 前人总结的传记写作的五条铁律,然后指出,被评的这本传记把每一条都打破了,可它还是挺好看!评厄普代克的随笔集《适当考虑》,是在有保留的称赞之余加以批驳,评厄普代克的小说《恐怖分子》,则是痛快地猛踩了。《论语》里说,“乡愿,德之贼也”,在我看来,厄普代克这样 的作家,就算他早期写出过不错的作品,到了后来,也就渐渐成了文学之贼了,希钦斯指他的小 说用一种平庸、俗套的观念歪曲现实,表面上是现实主义小说,实际上什么都不是,不过是乡愿 庸见的折射而已。许多书评人都看出,希钦斯谈索尔 . 贝娄的那篇不无自况的意味,尤其是在政见方面。这是因为希钦斯跟索尔·贝娄一样,早年都一度被托洛茨基派思想吸引,后期则“向右转”, 在政治上与新保守主义者互通款曲了。马丁·艾米斯在自传《经历》(Experience)中曾描写过 他跟希钦斯在索尔·贝娄家吃晚饭的事,据艾米斯讲,在如何正确地看待当代的以色列这个问题上, 希钦斯好好地给贝娄上了一课。艾米斯形容那是“纯粹理性的飞瀑急流、实打实的引经据典,间 插着史实、高分贝的统计数据、嘹亮的条分缕析,那是克里斯托弗脑细胞的豕突狼奔”,可谓推 崇备至。希钦斯在书评里倒是谦虚地说,事实不像艾米斯说的那么夸张。

希钦斯富于才情,据说酒后文思汩汩而出,不可抑止。不过,也有论者提出,他作品不免有所重复。严格说来,就像中国古代的诗人用僻典,一生之中是不该用第二回的,希钦斯引用、驱 使的材料也以不重出为佳,但事实上甚难。我记得的重出的例子是,希钦斯在谈索尔 . 贝娄这篇 文章中提到:“埃里希 . 弗洛姆曾在纽约新学院讲授‘对无意义的反抗’,我很好奇贝娄听说过 或参加过这课程没有。”这是一种比喻性的说法,因为贝娄的小说中不乏对人生之无意义的思考。 在希钦斯的回忆录《Hitch-22》里,他则写道:“有一本关于社会研究新学院的回忆录— 我本人有幸在新学院担任过短期访问教职 — 讲述了埃里希 . 弗洛姆曾在二战刚刚结束后讲授‘对无 意义的反抗’。我找不到这次讲演的哪怕只言片语,尽管我非常想知道它讲了些什么。”

2005 年,英国的《展望》杂志和美国的《外交》杂志联手搞了一个“全球百大公共知识分子”的票选,希钦斯排名第五,超过了哈贝马斯这样的名家,这可能是他个人声誉的一个里程碑。

2011 年 11 月,乔治·伊顿(George Eaton)在英国的《新政治家》(New Statesman)杂志上 发表评论认为,正当他声名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时,希钦斯却患上了恶疾,与他的密友如马丁·艾 米斯、詹姆斯·芬顿、麦克尤恩、拉什迪等相比,希钦斯享大名算是晚的,而现在他的名气已经 超过所有这些友人了,可悲剧就在眼前,不能不令人扼腕。

如果说现在回顾希钦斯的文笔生涯不算太早的话,那么我们可以有把握地说,他的人生分水 岭就在他支持美国政府对伊拉克动武之时。希钦斯“右转”后,不少之前与他同属一个阵营的左 派视其为“变节者”。对此,希钦斯有自己的看法,他在《有待商榷》的前言里区分了“反帝的左派”和“反专制的左派”,他显然认为自己属于后者。乔治·奥威尔是希钦斯一生叹赏不置的榜样, 他认为自己继承的正是奥威尔的精神衣钵,他就是要做反专制的斗士。但很多人并不是这样看的, 《有待商榷》出版后,英国的《卫报》很快就刊出了芬檀·奥图尔(Fintan O’Toole)措辞严厉的 批评文章,奥图尔讽刺说,希钦斯在文章里提出基地组织对人类的威胁可能比希特勒还大,说明 希钦斯已经到了歇斯底里的边缘了。

在反对基督教和反对专制主义方面,希钦斯都流露出某种近乎狂热的倾向,这显而易见。政 治上,我的看法可能是与希钦斯对立的,但是,我得承认,现在我对其政见的反感不如几年前强 烈了。这并不是因为我的见解有什么变化,而只是因为我意识到,一个人的经历、所闻所见,会 强烈地左右他的判断。假若我也像希钦斯那样一次又一次前往阿富汗、伊朗、黎巴嫩,我对专制 的恨也许会更刻骨。希钦斯在《有待商榷》里讲述了他在贝鲁特的街头因冒犯宗教信仰者而被打 得衣上见血,的士车窗外行凶者的眼神令他无法忘怀,我想,假若我也有过这样的遭遇,我恐怕 也不容易对宗教持宽容的态度。我们都只相信自己看到的那个世界,奥威尔又何尝不是如此。

有人说,希钦斯不配与奥威尔相提并论,因为奥威尔真正去践行了自己的信仰,当他发现现 实与他之前的认识不尽相同,他就转而忠实于他的新认识,而希钦斯不过是乘着直升机满世界做 蜻蜓点水之旅的媒体人;奥威尔朴实高尚,希钦斯哗众取宠;奥威尔下笔极精确,希钦斯就不免 夸饰。这些批评不无道理,但我们也应该看到,在这个时代,所谓公共知识分子若指望发挥一定 的现实作用,总不免遭掣肘、被玷染,以完人姿态现于世人之前,不过是幻想而已。我不知道希 钦斯算不算一个“好的”“公知”,我只有一句恕词:他写得那么精彩,没有他,文字世界的光 会减损一分。

《有待商榷》被《纽约时报》选为 2011 年非虚构类的十佳图书之一,这类荣誉对希钦斯本人来说或许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但这对我们有意义:好文章别让它白写了,让它被更多的人读 到,让它在你的书架上留驻更久。

* Christopher Hitchens, Arguably, New York, NY : Twelve Pubishers, September 1, 2011, ISBN: 978-1455502776

评论

2012-3-3 13:58:15Nave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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