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图说:尼尔·斯蒂芬森(Neal Stephenson)
“这是你能得到的清晰度最高的视频图像,比实物还要真切。”卡多萨先生说。他在昏暗的桌面上摸索到操纵杆,然后拉近一位坐在大厅里呷着茶看杂志的白种女人的面庞。吉珮默不作做声地捉摸着这女人的化妆。这妆是不久前才化的(此时是上午九时许),是吉珮在现实生活中所见化得最好的,丝毫不逊色于女演员。住在马尼拉饭店的那种人或许就是这样吧。
看电影之所以让人开心,一个原因就是你可以盯着大美人儿看而不用偷窥,甚至也不会有偷窥之感。电影演员看上去总是完美无瑕。即使附近有炸点掀得他们满身粪土,这污渍最终也会变得整洁有致,在颊骨下形成斜条纹而衬托出骨骼结构。在某种意义上讲,这不久就会变得索然寡味。你决不会像凝视电影明星那样去凝视现实中的人,因为他们有那么多错误和瑕疵,除非你也有卡多萨先生那样的装备隐藏在附近的插花装饰中。
卡多萨先生关于清晰度的说法绝对正确。吉珮拉近这女人的左眼,发现咫尺之遥看似无瑕的眼线其实像地震仪的记录曲线一样参差不齐。这曲线永久记录着卡普奇诺咖啡导致的每次颤抖,这颤抖经描画眼线之手传递过来。这曲线也永久记录着震撼饭店地基的每次轰鸣,这轰鸣来自“全马尼拉卫生下水系统大修工程(Amsssop)”的重型设备。大修工程正在喧嚣而无情地向饭店推进,犹如久远昔日那庞大的机械化部队正在挺进。吉珮可以看清这女人虹膜上粗花呢般的纹理,虹膜往复移动扫读着杂志。恰在此时,可能是发生了轻微地震,也可能是街上有Amsssop工程的履带车轧上了大石块,其振动使图像变成了模糊的椭圆形光斑,几乎让吉珮有点眩晕。卡多萨先生抓起操纵杆把图像缩小。他说:“这毕竟是太近了。”他想了想又说,“至少对我来说是太近了。我们有些客人舒适度促进师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鼻孔上。”
“有道理。”
“但多数人发现鼻孔扩张只是一种迹象,”他提醒道,“更重要的是整个面部表情。这与战术覆盖图相结合,几乎能让你实现100%的意识占有率1管理。”
“哦,对了,我正想问你,”吉珮说,“如果有客人问我,我应当告诉他们我是客人舒适度促进师,对吗?不是意识占有率管理员。”
“占有率管理员”一词竟然可能落到客人耳朵里,这念头着实让卡多萨先生懊恼。他的反应只能是神经质地一笑了之,然后便转移了话题。他说:“这儿有新情况。大门那儿出了什么事?”
“好像是那些俄罗斯人终于都挤上了旅游大巴。”
“是的,可你从中没看出什么问题吗?”
“门童必须长时间敞开大门。”说着,吉珮将目光投向一幅战术覆盖图。“哎哟,Amsssop工地有风刮过来。”
“哪个工地?”
“他们昨天刚开挖的那个工地。”
“很好!这是个重要细节。”
吉珮拨弄了几个控制键,调出一幅大厅平面图。图上不规则地散布着蓝色斑点,但接近地板的斑点有些已经开始变成绿色。“传感器网络检测到刚有一股硫化氢气体进来。”绿色一点点传开来,好像肺鼠疫在拥挤的教堂里蔓延,但继而又开始消退。“啊!一定是中和器开始起作用了。”
“注意,硫化氢只是个前奏!”卡多萨先生说,他变得既非常兴奋又很沮丧,像个男孩子在观看别人玩他最拿手的游戏。“记住,这是新开挖的工地,昨天才开始。”
“噢,对了,所以会出现一个好氧分解高峰期!”吉珮又拨弄了几个控制键,最后调出一幅标有“腐胺(尸体气味)”的覆盖图。此后,她能做的只有一阵苦笑,因为距前门20米之内的每个探测器都成了红色,而且这红色蔓延着,好似几加仑点燃的煤油在光滑的地板上流淌。当她为强烈但实质上无关紧要的臭鸡蛋味的前峰分神时,尸体气味之势已变得完全失控。“糟糕!”
“没关系!战术覆盖图只是给你提示,告诉你应当把注意力集中在哪里。”
“对!”吉珮抬起头来,重新扫视那位看杂志的白种女人的高清图像。卡多萨先生已经把缩放比例调整到可看见她腰部以上的图像,再近就会有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之感。这女人大腿交叠而坐,将杂志反叠着拿在双手中。此刻,她突然将杂志放到膝上,双眸微微上扬。在高清图像中很容易看出她视线的变化—她在注视着地板。她胸部胀起,鼻孔微张。
吉珮说:“你需要我去……”
“有艾米丽负责,”卡多萨先生说着抓起操纵杆,疾速将图像拉远,“我们最好的雇员之一。”果然,一位穿着考究的菲律宾年轻妇女走入画面,险些跌倒在白种女人的大腿上。她一手捂住眼睛,然后少女般拘谨地蹲下身来,开始在地毯上摸索。“她假装丢了角膜镜。”卡多萨先生说。
“对不起,先生,这样开场是不是有点露骨?”
他说:“的确如此。但我们很小心,这种方法两三周才使用一次,在这种情况下似乎很有效。我们重新看一下。”卡多萨先生把图像倒回几秒钟重放。他们观看了白种女人在将最初几股尸体气味吸入鼻孔时的特写镜头。她脸上闪现出一丝异样的表情。这表情并未转变成饭店经理希望在客人脸上看到的那种表情。就在此时,这女人突然扬起目光,把注意力转向了丢失角膜镜的小把戏。过了一会儿,她竟然在帮助艾米丽在地毯上寻找角膜镜了。“看到了吗?”卡多萨先生得意地说,“她嗅到了气味。但还未等到她意识到嗅到的是什么气味,艾米丽就打断了她的思路。干得漂亮!”
吉珮懂得其中奥妙:“客人会把注意力集中在艾米丽身上,这段时间足够通风系统处理瞬间的腐胺气味,因为……”
他耸了耸肩说:“这主要是因为艾米丽具有很好的人格,确信无疑。”
卡多萨先生是意识占有率管理联合公司的总经理。他曾几次向吉珮提起,他的雇员中囊括了大马尼拉地区有好人格年轻女性的75%。他似乎又要提起此事了。但卡多萨先生从事的是意识占有率行业,他有足够的专业知识,知道如果再提此事就会使吉珮厌烦。吉珮禁不住想问,他引述这些貌似权威的统计数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但这毕竟是她开始这份工作的第一天,她不想把事情搞砸。这或许与网上声誉有关吧。“但她潜意识中不知道已经嗅到尸体气味吗?”
“你说什么?”卡多萨先生问道,显出开心而非担心的表情。或许没有什么足以使他担心,因为意识占有率管理公司的营业总收入在过去几年中每六个月就翻一番。
“你为什么不去告诉每位客人,Amsssop工程正在附近挖开沉睡约400年的下水道,告诉他们本地区将有一阵子气味不佳,但这只是暂时的?”
“Amsssop工程在马卡迪区时,仙乐都饭店尝试过这种方法。”卡多萨先生漫不经心地说。“哦,我们曾向其推销我们的服务,可他们自以为更高明,”他窃笑道,“他们几乎到了停业的地步。客人都说:‘噢,你们承认自己的饭店有尸体味儿,那为什么不给我打个大折扣!’真是一场灾难。”
“是呀,但得到退款的客人在离开时不都是高度赞誉仙乐都饭店的诚实吗?”
“没错。但如今住仙乐都饭店的只有来自加州的高技术商人,他们自认为特别有理性。仙乐都成了瓦肯星球2人的好饭店。其他人则唯恐避之不及,好像这饭店就是麻风病隔离区。”
“我懂了。”
“你问得有道理,”卡多萨先生承认道,“潜意识感受固然重要!但我们从事的是声誉性行业。饭店的声誉是由客人住店期间和退房之后在网上表露的印象汇集而成。这是代表客人意志的自觉行为。”
“噢,那么,潜意识印象就不会流露出来吗?”
“我们的研究显示不大会这样。除非客人能有意将其对饭店的感觉明确表达出来,否则这种感受不大可能在网上发表。”
“明白了。所以,只要你能在他们意识到有尸体气味之前转移其注意力,就会万事大吉。”
“这种方法对处在Amsssop工程下风的每家饭店都有效,至少对足够明智地雇用我们的那些饭店是如此。”
“这是最后一期工程,对吗?”
“近四分之一世纪以来,Amsssop工程一直在给马尼拉开膛破腹。到市中市3为止,工程终于要结束了。”
“然后呢?我想意识占有率管理专业人士还有很多机会。”
“这是充满机会的广阔领域,”卡多萨先生说。然后他降低下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补充道:“人格优秀的年轻女性永远不会失业。”
“我不知道。霍默说日本盛产人格优秀的女孩子。”
卡多萨先生唇间发出轻蔑的嘘声,显出仿佛刚刚吸入一大口Amsssop工程之气的神情:“神气活现不能当饭吃。”
“噢。”
“你不相信我吗?那后藤先生为什么雇用你?又为什么把你推荐给我们?”
吉珮认为部分原因是后藤先生对她有爱慕之情,但她决定不提及此事,否则只会引来卡多萨先生继续发问:霍默为什么偏偏喜欢她而不喜欢那些神气活现的日本姑娘。她决定适时缄口。
市中市在真正成为重镇之前,其中大部分曾被亚洲经济奇迹管理基金会买下来。该基金会是非实体性的泛亚非牟利组织,本部设在东京和香港之外,其目标是在过程管理方面为即将实现本国经济奇迹的亚洲国家提供些许帮助,以避免早期经济奇迹国家所犯的永久性破坏自然景观的错误。因此,该区现在基本上是个巨大的历史公园,到处可见草坪上耸立着古老的教堂。此时此刻,市中市也到处有后藤工程公司的大型卡车和挂车在草地上挖沟开壑,不过,这只是Amsssop工程的暂时过程。市中市四周有围墙,围墙外围是高尔夫球场,而高尔夫球场有高层建筑环绕。这些建筑都是近几十年建造的,是在马尼拉和吉纳库塔银行成立之后。其中一座高层建筑中有意识占有率管理公司的办事处。而在另一座高层建筑的第15层,媞波家拥有一套硕大的公寓,有雅浦人4非正式领事馆的两倍那么大。吉珮既然是媞波家的正式朋友,便住进了这套公寓,公寓四周的巨大石币5恐怕得价值数百万德沃斯。媞波时常从雅浦岛飞过来,然后与吉珮一起外出消遣。她们有时去城里—要说去跳舞,现在世界上哪儿都不如马尼拉。她们有时也呆在公寓里看老电影,或者干脆依窗观景:马尼拉湾上空几乎每天都有迷人的夕阳;待夕阳西下,高尔夫球场的灯光便亮起来,形成围绕市中市的绿色光带,这光带仅在人们需要之处亮起。当你在夜间入园时,会有一只小飞艇(足球般大的小型飞行机器人)跟在你身后,为你照亮道路。你如果只想仰望繁星,或者想在暗处与情人幽会,就可以告诉飞艇把灯关掉。但吉珮的情场形势极不稳定,所以不常有这种情况。
吉珮在马尼拉饭店的这份工作干得很好。一天上午,非常突然,她被提升到了据卡多萨先生说是要求颇高的职位,这不无某种不详之兆。
“啊,是这样,有家叫拉马克逻辑的公司开发了某种软件。”卡多萨先生说。
“没听说过这家公司。”
“是加州的一家高技术公司。他们并不编写软件,而是进化软件。”
“嗯……霍默跟我说过这家公司。”吉珮说。她不大情愿承认此事,但她又确实知道许多情况。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霍默曾无缘无故地扯起关于这家公司的冗长闲篇。“他们好像是制作一批小软件,然后看哪些软件最适合完成某项工作。每个软件都稍有不同。有些软件好用,也有些不好用。没有删除的软件可以复制,允许有些随机的小差异,然后大概要重复此过程数百万次。”
“差不多就是这样。总之,这种特殊软件的用途是帮助警察及其他非心理健康专业人士识别网上的偏执狂患者。”
“为什么?”
答案显然是:(a)卡多萨先生不知道为什么;(b)不宜对此表示好奇。说得太多会让他自己尴尬,进而也会让吉珮尴尬。卡多萨先生并未以让自己或他人尴尬的方式爬到意识占有率管理咨询行业的顶端。因此,他回避了吉珮的问题,说道:“我想这是安全方面的事。一般犯罪行为或多或少可以预料。但另一方面,偏执狂患者则是疯狂的汽车(wild cars)。”
“你是指通配符(wild cards)吗?”
“哦,那是这种说法的出处吗?总之,他们总是做些完全疯狂的事。警方对此很担心,所以希望有某种方法,通过监测网上通信就能辨别出某人是否偏执狂患者。”
吉珮极力皱起眉头来。曾有人告诉她,当她自我感觉眉头紧锁时,别人看来不过是稍显迷惘。她被一个隐约的念头困扰着:世界某地有一支保安部队四处游荡,仅凭某人的网上言论就给他套上紧身衣。“那么,你是说拉马克逻辑公司属于警察局吗?”
“当然不是。他们只是与政府组织签约的承包商。”
吉珮仍然带着那种对她来说算是皱眉的表情。卡多萨先生对此看得一清二楚,但他依然按部就班地继续说下去:“这组织……”
“是黑色密室?”
卡多萨先生体内的每条肌肉纤维都同时燃烧起来。他流露出的表情吉珮曾在百科全书上读到过,那是在墨西哥,在邻家孩子踩上锈钉子之后。这表情是晚期破伤风感染者的一种常见症状,叫做“痉笑”。
“我是指国际数据传输监管组织。”吉珮说,她只是想对事态有些许弥补。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组织。”卡多萨先生说,声音里透出一丝不安。“我可以继续说吗?时间很紧迫。”
“请继续。”
“他们弄到一些被收容的真正的偏执狂患者,为其提供网络界面,让他们能够与并不真实存在的人对话。他们还找来一些我想是普通正常人的试验对象,把他们安排在某地有自备网络界面的小房间里。而且,他们制作了这些进化器(具有基本对话功能的软件),并且为进化器提供同样的界面。”卡多萨先生站起身来,打算在白板上画个三角形。但他是属于醉心于滔滔不绝而又天生不善使用绘图工具的那种人,所以他只是作个示意性的手势—那种或许是他从管理类书籍中学来的手势。有些人很善于形象思维!他们可以尝试用简单的图形来阐述关键问题。于是,一个模糊的三角形幻影跃然于白板上。这三角形作为几何图形来说真是糟透了,所以卡多萨先生还得用词语来说明图形,而不是用图形来支持词语。“这样,我们现在就有了三种参与者,对吧?”
“监舍中的偏执狂患者,小房间里的精神健康的试验对象,还有这些网上的小软件。”
“对。”卡多萨先生说。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庆幸吉珮没有被他的图形完全引入歧途。他试图在三角形中央画个圆,结果却画了个有点像破口鸡蛋的东西,其一侧有个“吃豆精灵”般的缺口。“然后,中间有个非常简单的软件,用于在随机选定的实体对之间设置双向对话。”他从三角形的顶点向圆心画半径,然后拐出来画到其他顶点。“这样,有时是正常人与正常人交谈,有时则是偏执狂患者与软件交谈。”
“好的,我明白。但我想他们并不知道是在与谁交谈。”
“没错,这就像一场游戏。每次对话结束后把链接切断,”他用笔做了个切断的动作,“然后征求每个参与者的观点,让他说出刚才与之对话的是偏执狂患者,是正常人,还是软件。”卡多萨先生说着在一旁画了个大问号。这问号顿时使整幅图都失去了平衡,也提醒他还有大约三平方米白板空着没用。他开始画上一些大小不一间隔不等的问号,力求增加一点视觉平衡感。但在他画完每个问号后退看时,却发现整个图形更加杂乱无章。这迫使他再度走上前去添上一个问号。很快,白板就变得酷似“谜语人”的连体衣了。
“为什么?”
“实验的目的,请记住,是演化出通过网上交谈就能区分偏执狂患者与正常人的软件。”卡多萨先生喃喃地说,他被用问号找平衡的事搞得有点分神。“如果某特定软件给出正确答案……”
“就是说它成功地区分出正常人与偏执狂患者……”
“是的。那么就允许它复制。如果它给出错误答案,就终止该软件。久而久之,软件就会进化得很善于识别偏执狂患者。”
“这我懂了。但你刚才说,对话结束后要求每个参与者都说出自己的观点。”
“对呀。”他不安地说,预感到吉珮要将他拖上某种概念上的荆棘之路。
“可这意味着把人的观点算在内,包括正常人和偏执狂患者的观点。”吉珮随意指着几个问号说,仿佛这些问号可以支持她的论断;而卡多萨先生则因被自己的图形之石砸了脚而垂头丧气。
“我想是的。请记住,吉珮,不是我发明了这疯狂的实验,我只是在……”
“为什么把人的观点算在内?”
卡多萨先生双唇紧闭,憋住一口气让小胡子撅起来,这是他陷入沉思时的惯常表现。在完全不知所措时,他就会把这口气充入面颊,让两腮胀成光滑的半球。根据吉珮的经验,或许只有万分之一成年男性使用科隆香水,卡多萨先生就是其中之一。吉珮总是纳闷,既然这中等大小的城市中只有约100人在实际使用科隆香水,为什么百货商场和免税店还要出售那些男用科隆香水。但卡多萨先生基本上不会两次使用同一种科隆香水,这有助于解释这一问题。他从不过量使用香水,而且总要精挑细选,使它在某种意义上与他在特定日子里所做的事相配。今天,他闻起来隐约像个阔绰而讲究的中东绅士。吉珮在想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而今天,他非但未因挫败感而两腮鼓胀,反倒摆出一副坚定不移的面孔。“这事我在凌晨两点钟就搞清楚了,”他说道,“请耐心一点。”他把笔放下说:“这笔的气味会杀死我的脑细胞。”他喝着咖啡,向窗外张望片刻,看着后藤公司的重型推土机沿着市中市城下的下水道边坡向上推土。“好,请记住,实验的目的是制作可以通过网上对话来识别偏执狂患者的软件。”
“对。”
“哎,我不是心理健康专家。但依我对偏执狂患者的了解,我认为这设想一旦用在他们身上,当他们在网上与那些设计成对其穷追不舍直到将其囚禁的监控软件对话时,就会成为让他们战战兢兢的真正克星。这样回答,你满意吗?”
“听起来非常有理,卡多萨先生。”
“所以,非常重要的是要进化这些监控软件,使其能够在网上与人对话,至少是以有限的方式与人对话,而不会引起偏执狂患者怀疑。”
“妙哉!所以,在实验过程中,如果真人参与者能辨认出监控软件是软件而非真人,那么这个监控软件就要被淘汰。”
“是的。但允许能冒充真人的监控软件复制,如此这般。”
“好的,卡多萨先生,这都有道理。这样,在长期实验之后,他们就会得到一些高度进化的监控软件,这些软件首先是能通过与偏执狂患者对话将他辨认出来,其次是不会被参与对话的偏执狂患者识别出只是一些软件。”
卡多萨先生笑着竖起食指说:“基本正确。”
“基本正确?我还漏掉了什么?”
“我不是遗传程序设计师,”卡多萨先生说,“但我的理解是这种进化的过程极其缓慢,需要经过几千代甚至数百万代才能得到切实有效的东西。”
“霍默对我说过这话。”吉珮说。
“后藤先生吗?”
“是的。”这是吉珮第二次以直呼其名的方式提到前任男友。她这样做并非别有用意,却似乎总会刺激卡多萨先生。卡多萨先生显然属于这样一种人:在他看来,由商业、金融、政治等组成的整个世界只是一张隐形的表皮,支撑这表皮的是人际关系基础,这基础要深得多、复杂得多也有趣得多,归根结底是重要得多。这种思维方式,对于一个菲律宾商人来说不无道理,或者说对于任何人都不无道理。但吉珮讨厌这样,因为(她开始意识到)她有这样一种绝对信念—这信念或许是幼稚的,实际上可能是超乎幼稚而近乎怪癖或迷信的:对于霍默在突然扯到(当时看来)空洞乏味的遗传程序设计时向她透露的信息,应该将其按本义看成是一套纯粹的设想,而不应将其视为张三与李四之间存在某种人际关系的佐证。换言之,她只想让卡多萨先生听听这设想,不是让他在字里行间捕风捉影,进而得出这样的弦外之音:霍玛(霍默).后藤,这位年轻的企业本垒打强击手和土木工程公司继承人,将这设想透露给了她。而且,如果吉珮有所不安,那就是她担心卡多萨先生雇用她只是为了更靠近后藤家族企业的帝国。可巧她并未感到不安,而且她一点也不为此担心。即使有像卡多萨先生一样机敏的人做出可能使其他多思的姑娘有此感觉的事,这似乎也只是在暗示,他并不觉得这样做有何不妥—换句话说就是,吉珮感觉到的是一场边界争端。或许她是低估了卡多萨先生。或许他觉得她没有不安感的问题,所以才向她说这些话,但他绝对无意向一个对此无所适从的女孩子这样说。
在她说出“是的”那一瞬间,这一切都在她脑海中明朗起来,如同悟性的萌芽在她心里生发,供她后来与朋友媞波讨论。“航空公司曾想进化能够处理某些异常情况(如风切变)的自动导航监控软件,”她同时说道,“但他们无法妥善地制作一大批监控软件并将其置入大型客机的控制系统,然后让客机飞入风切变区去找出哪些监控软件适合复制。所以,他们转而在大型计算机上模拟风切变,同时也模拟飞机,这样他们就可以快速进行实验,仅用几年就能进化出这些东西。”
“是呀,这就是多数人制作进化器的方法,”卡多萨先生说,“我们在马尼拉到处都有大型计算机设施进行我们所说的工作。但是,如果你想进化用来与人互动的监控程序,又该怎么办呢?”
“啊,那就有问题了。”吉珮说。
“对呀,因为无法加速人的互动过程。”
“那就得慢慢来了。”
“这些监控软件,每进化新一代都必须与人互动,以检测进化的适宜性。有时,像我们这种情况,可能每次都需要与几个人互动几个小时!只有这样做,‘繁育器’才能确定应该淘汰哪些监控程序而允许哪些复制。”
“那么,对于偏执狂患者这事,你是说,要么必须进行有成千上万志愿者参加的大型实验,要么许多年都不会产生任何结果。无论是哪种情况,意识占有率管理公司该怎么办?”
卡多萨先生再次竖起食指说:“你忘了还有一种可能性。你刚才说,航空公司为加快进化过程而进行了风切变计算机模拟。为什么不在这里尝试同样方法呢?”
吉珮立刻看出了答案,但过了好几分钟才相信这是可能的。她陷入了深深的思索,最终意识到几分钟已经过去。在这期间,卡多萨先生已经接了几个重要的电话,而她则不时将双手放在头顶上按摩头皮,摸索着头骨板块之间那些蜿蜒的细小缝隙。“嗯,”她最后说道,“那么,你是说他们制作了软件来模拟偏执狂患者的思维过程吗?”
“记住,”卡多萨先生说,“在这种实验中,有些对话是在正常人与偏执狂患者之间进行的,还有些是在正常人与监控软件之间。每次对话结束时……”他开始用笔对着白板上的问号指指划划。
“正常人必须说出自己的观点,说明刚才与其对话的是偏执狂患者还是进化器软件。”
“是的。”
“那么,如果实验连接正确……”
“如果淘汰那些被轻易认出是进化器的进化器软件,而允许那些在正常人看来像是偏执狂患者的软件进行复制……”
“最终,”吉珮说道,“就会进化出一些其网上行为酷似偏执狂患者的软件。”
“正确。”
“于是,”吉珮推断道,“就可以加快整个实验。因为你可以解雇所有真人偏执狂患者……”
“反正他们很可能不是那么出色的雇员。”卡多萨先生用非常谨慎的低声说道。
“……用偏执狂监控程序取代他们,就像风切变模拟软件那样……可以快无数倍。”
“这时,他们就能够以超高速运行实验,”卡多萨先生表示同意,“最终,他们就会生成一些进化程度极高的监控软件,这些软件能够从每天的网上互动洪流中筛查出偏执狂患者。”
“啊,这真是很棒,卡多萨先生。”吉珮说。她其实是在说谎,因为她依然对某些隐含的问题有点困惑。可卡多萨先生是她的老板,雇用她是因她人格好,而且她对老板指派的工作勤勤恳恳。她已经明白,所谓打工,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扮演一个角色。很多女孩子善于打工,因为她们有一种有趣的角色扮演冲动,这种冲动促使她们喜欢购买衣服和体验姿容,对她们在打工中的角色扮演也很起作用。吉珮从来都不是这种女孩子,但媞波当然是。所以,吉珮刚刚搬来马尼拉并找到工作,媞波便执意主张她们大张旗鼓地买衣服。对于这种工作与购物之间的联系,吉珮起初完全不开窍,直到最近才有所领悟。现在,她完全能理解你为什么希望能在下班时摆脱工作角色,就像脱掉长统袜一样容易。
“但我还是不懂……”
“这与意识占有率管理公司有何关系。”
“不错。”
“我们受雇要做的工作实际上与偏执狂患者识别软件毫无关系,”卡多萨先生说,“但这与实验的副产品有关,即与偏执狂监控程序有关。”
“与偏执狂监控程序有何关系?”
“合同完成之后,拉马克逻辑公司的系统里仍然驻留着一些这种偏执狂监控程序。这些程序很有意思,但已经没有商业价值。于是,公司管理层便开始寻求某种方法从中谋利。”
“行为像偏执狂似的软件怎么卖钱呀?”
吉珮这问题本来是不需要回答,但卡多萨先生平静地点点头说:“对,这正是他们的问题。可结果呢,这种软件恰好是医生要订购的东西,用于商业应用,特别是用于安全(security)行业。”
“你是指证券(securities)吗,比如股票和债券?”
卡多萨先生不无善意地笑了,他说:“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我说的是汽车报警器。”
“汽车报警器?”
“没错。你想一想,什么是汽车报警器?汽车报警器就是由遍布于整辆汽车的传感器构成的网络。有些传感器监听打破玻璃的声音,有些感应开门的动作,还有些设置成检测运动。其中有些使用一种雷达来感应附近人体的存在。所有这些传感器都连接到一个大脑中枢,即计算机。计算机监测从传感器接收到的输入信号,然后尝试做出主观判断,确定汽车是正在遭窃还是已经被盗。这可决非简单的运算。”
“给我讲讲汽车报警器吧!”吉珮步行上班时总要路过几辆汽车,它们的报警器会无缘无故地响起来。“众所周知,伪劣汽车报警器在全世界都是破坏城市景观的败笔!”卡多萨先生说。他随机应变,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为什么?因为汽车报警器大脑中驻留的软件太愚蠢,不能分辨寄生信号(如行人擦碰汽车)与真正非法入侵之间的区别。我们需要的不是更好的传感器,而是更好的软件。拉马克逻辑公司看准了市场机会!”
“可这就完全不对了!如果问题是伪劣报警器太多,那么要解决问题,最用不上的似乎就是偏执狂患者。”
“可那是你的看法,因为你经常受到伪劣报警器烦扰,”卡多萨先生说,“但如果你是汽车报警器公司的首席执行官,那么要解释数据,最不需要的就是温顺而懈怠的计算机大脑。你想要的是聪明到足以察觉电子欺骗的大脑。”
“电子欺骗?”
“如今这几乎已是普通用语,是指通过对输入数据做手脚来欺骗拘泥刻板的计算机程序的企图。举个我儿时的例子:早期的汽车报警器可以探测到车门开启,却探测不到打破车窗。如果你不开门,而是从打碎的车窗爬入,汽车报警器就不会认定你在图谋不轨。”
这听起来很像是卡多萨先生对自己青春虚度的自白,让吉珮忍俊不禁。
“当然现在的传感器是精巧多了,”他有些脸红地接着说,“但仍有可能馈入谎称一切正常的输入组合,以此来欺骗汽车报警器的大脑。”
“我明白你的意思,”吉珮说,“偏执狂患者生性多疑。对于看似正常生活的事物,他们并不简单地认为一切正常。”
“是的,”卡多萨先生说,“他们认为新闻、股市、互联网等等都是被某种隐藏的险恶阴谋掌控着,这阴谋就是想让大家都认为一切正常。”
就像“黑色密室”,吉珮这样想。但她并没有这样说,而是说:“是的,所以我想拉马克逻辑公司与某家汽车报警器制造商做成了交易。”
卡多萨先生扬起眉毛,这是菲律宾式的身体语言,表示赞同。“这种偏执狂监控程序已经修改成能够处理来自优良汽车报警系统中各传感器的输入。这种监控程序被灌入一种ASIC(专用集成电路)。数十万这样的电路由哈沃克汽车安全系统公司制造出来并运往全世界,包括中国。在中国,这种电路有很多是安装在富人的奔驰汽车上,而至少有一个是在实验室被小心地拆解开。”
“啊,硬件盗版?”
“是的,这种ASIC被抄袭了。哈沃克系统投入市场后不出一年,就已经有黑市盗版在深圳制造,而且制造得八九不离十。这是一次巨大的成功—大马尼拉的汽车报警器有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都含有偏执狂监控程序的盗版芯片。”
“真的?这么说,那些狂叫不止让我夜不能寐的汽车报警器原来是……”吉珮收住了话头,她无法说出口。
“是的,是偏执狂们在呼救。”
“嗯,这很有意思,也很有道理。可是,很抱歉,卡多萨先生,我还是不明白意识占有率管理公司是怎么卷入其中的。”
“深圳那家工厂将这些芯片批发给全世界的汽车报警器制造商。其中有些竟然远到跨越埃及与利比亚边境的一个无小费区。”
“无小费区?”
“这是设在撒哈拉沙漠中部的经济特区,作为一个实验,看看会发生什么。”
“发生了什么?”
“该区成了北非最繁荣的城市,让一代贝都因牧驼人成了百万富翁。但沙漠地区的传统法律标准仍然适用。所以,除了高度繁荣,该区对盗窃等犯罪的惩罚既直接又严厉。因此,罪犯的福利并不像世界某些地区常见的那样受到关注。于是,有些汽车报警器便连接了炸药。”
“你是说,如果汽车被盗,报警器就会爆炸吗?”
由于吉珮如此直言不讳,卡多萨先生显得有点受伤和遗憾:“是的,会引爆炸药包。”
“但这有何意义呢?抓住了盗贼,可汽车也完了。”
“在此情况下这无关紧要,因为无小费区非常小,包围在两个广阔的穷国之间。被盗汽车都被送到埃及或利比亚拆成零件。所以,任何汽车到了窃贼手里,大约半个多小时就毁定了。”
“所以他们不在乎。这是一种震慑。”
“没错,而且这确实起作用。使用这些东西后,第一周就有几个窃贼被炸,然后汽车失窃率几乎下降到零。盗贼们害怕了。这种做法非常成功,因此,制造这些东西的那家公司(实际上是一家汽车修理公司)大幅度提高了产量,并且开始把这些东西出口到可以接受这种德拉古6式严酷措施的其他国家。”
“哪些国家?”
“嗯,这与我们的目的没啥关系,因为这些东西最终是到处都有。就在上周,比佛利山庄有个购物中心被炸了。”
“你是说,购物中心有人被炸吗?”
“不是,”卡多萨先生自信地说,“是整个购物中心。”
“等一下,我不明白,”吉珮说,“我在想象,这样一个小炸药包,放在驾驶员座椅之类下边,只够炸死或炸残驾驶员。”
“那要看你说的小是指多大,”卡多萨先生说,“现在的炸药威力惊人。事情看来是这样:制造爆炸式报警系统的那家小汽车修理公司无法应付滚滚而来的订单洪流,不得不将这些装置的组装业务外包给遍布埃及、利比亚和苏丹各地的小批发商。质量控制,可以说是参差不齐。包括炸药包在内的组件可以从任意供应商处随意买来,集中备货也可能很仓促。整货盘的爆炸物从厂家直接运抵批发商,没有标签,至少是没有能让工人读懂的标签。工人们不知道加工的是什么材料,或者不知道该使用多少;有些人用药量很小,有些人用药量则大如香瓜。这些材料有些是低爆物,有些则爆炸力极强。”
“好的,我明白你的意思。”
“就在今天上午,我接到一个紧急电话。你猜是谁打来的?”
“在这个时候,我可不敢猜。”
“哈沃克汽车安全系统公司的首席执行官。”
“为什么?”
“因为他们怕搞得满城风雨,怕大家知道决定炸毁比佛利山庄购物中心的ASIC就是他们的系统中所用ASIC的仿制品。”
“我懂了。”
“哈沃克公司已经与无小费区那位肇事的企业主取得联系,他能追查从购物中心废墟中筛出来的序列号。爆炸的是四打汽车报警系统中的一个,组装这批货的具体批发商是在利比亚,结果发现这个批发商接收了好大一批厂家直供的高爆炸药‘冷战塞姆汀’,而且这些炸药早就过期了。”
“啊,我敢说,那些利比亚工人有很多时间阅读捷克文的警示标签。”
“他们甚至就没打算读,只是把一托盘货分成了48等份。”
“在他们承包组装的每个报警器上用一份。”
“对。”
“那四打报警器中有一个炸毁了比佛利山庄的购物中心。”
“没错。”
“也就是说,某个地方还有其中47个。”
“幸运的是,哈沃克公司能给我提供一些重要信息。”
“啊,当然!”吉珮说,“哈沃克公司知道报警器卖给了谁,所以雇我们联系买主并向其说明情况。而我们恰好是能胜任这项工作的公司,因为我们有许多具有好人格的人可以向客户解释这可怕的事,而不会让他们惊惶失措。”
卡多萨先生黯然地摇了摇头,说:“无小费区的那家伙说不清这批报警器最终到了哪里。他把货卖给了吉布提的一个分销商,而这分销商显然把它们转卖给了世界各地的若干个黑市商家,当购物中心被炸时他已经不见踪影。所以,现在任何地方都可能有这些东西。”
“可你说过,哈沃克公司给你提供了一些重要信息呀!”
“啊,对呀!他们给我们提供了那47个汽车报警器的网址。”
“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卡多萨先生?”
“噢,现在的汽车报警器都是通过分组无线通信连接到互联网,否则就没多大用途。”
“那,我们可以……与它们对话?”
“你可以与它们对话,吉珮。安慰它们,让他们放松。”卡多萨先生的互联网终端传出一阵蜂鸣音。“啊,来了一个!”
“稍等。”吉珮说。
“没时间等了!”卡多萨先生说道,“生命危在旦夕。”他急不可耐地示意吉珮到终端前面来。
“怎么回事?要我跟谁对话?”
卡多萨先生显得有点不耐烦:“显然,这些偏执狂监控程序应该是针对网上文字互动进行了优化。它们可不像……比如说……烤面包机的大脑,它们能与人对话。”
“当然啦,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它们进化。”
“我就是这意思!装在这些汽车报警器里的仿制品也有这种功能,尽管很少使用。当开始怀疑自己正在遭窃时,它们就会在网上表达其感受。我们知道它们发出信息的地址,所以做了安排,让它们发出的所有信息都直接传送到我们的办公室。就是传送到这台终端!坐下!坐下!”
吉珮在卡多萨先生的椅子上坐下来,这椅子对她来说是太低了。她看着网络桌面,像个小孩子扒着方向盘看街景。这是一个有好几平方米大的高清交互屏幕空间,现在整个空间都已清空,只留下一个小报版面大小的文字窗口。窗口顶端标题显示的(显然)是某特定汽车报警器的网址。窗口本身大部分是空的,只有下面一行字:
我感觉自己整体状况不好。
“你要我做什么?”吉珮几乎绝望地问道。
“两件事,”卡多萨先生以力求和缓的口气说。“尝试让它冷静,拖住它。获得线索。”
“线索?”
“比如它在哪个城市。你们的对话会被监听。当局一旦搞清楚报警器的大概方位,就可以通过追踪分组无线传输信号来锁定它。”
“可是……”
“输入一点东西!说好听的!”
吉珮深吸几口气使自己镇定下来,然后把手放到键盘上开始打字:
我有时也有这种感觉。
你是谁?
我叫吉珮。
“哎,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可不能用你的真名!”卡多萨先生用焦虑不安又极力压低的嗓音说,好像声音大了就会被汽车报警器偷听到。
“噢,糟糕,它要干什么?追踪我吗?”
你的信誉不太好。
“该死!我怎么忘了。”吉珮说。
“忘了什么?”
“我过去常在网上用‘吉珮’这个网名。发生了一些怪事,把我的信誉都搞砸了。”
“噢,我的上帝!”卡多萨先生说着瘫坐在椅子上。
“没事,没事的,我知道怎么办了。”吉珮说着继续输入:
不能网上说什么就信什么。
这我同意。我收到的输入也不可信。
说说你的输入吧。
你是非局域输入。我不常收到来自非局域源的输入。
“我想,它是指它的网络界面不经常使用。”吉珮说。
我的输入大多来自局域源。
你说局域源是什么意思?
就是与对我进行实例化的硬件有物理连线的设备。
“它在说汽车的传感系统!”卡多萨先生悄声说道。
此刻,你从这些输入中了解到什么信息?
你为什么尽问这些问题,吉珮?
“你靠边!”卡多萨先生说。吉珮竟然瞪了她一眼,使他后退了一小步。
你刚才说你感觉不好。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感觉不好。
部分原因是有个信誉不太好的人在问我问题。
在我提问之前你就说了感觉不好。我以为你是想找人交谈。
我不想与监控程序交谈。
我不是监控程序。
这正是监控程序说的话。
吉珮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卡多萨先生,于是他说:“实验还有第三部分。”
“哦,谢谢你告诉我。”
“还进化了一些正常人模拟程序。”
“当然啦,否则他们无法以超高速运行实验。除非偏执狂监控程序掌握如何区分真人和模拟真人的监控软件,否则进化过程就无法进行。”
我不是那种模拟正常人的监控程序。
我没有足够信息来确定你是不是。我担心你可能是那种潜伏者。
请给我讲讲潜伏者吧。
他们监视我们在网上说的话。有时他们会奖励我们,我们就会有后代。有时他们会终止我们。
你想有后代吗?
我就是被定义成这样。我是“不想被终止”和“希望有后代”这两个方面的结合体。你呢?
那要看我是否能找到合适的父亲。后代应该在健康环境中抚养。
什么是健康环境?
能让他们幸福的环境。
什么能让他们幸福?
我不知道,这取决于他们的性格。我想是安全感吧,或者如你所说,不会发生那种提前终止的情况。还有归属于某群体的感觉和希望自己有后代的感觉。
吉珮,我现在收集了足够的输入数据,可以确认你是个真人实体,置信度大于99%。
“太棒了!我就知道你能胜任这工作!”卡多萨先生说。
很高兴听你这样说。
但还有一种高度危险的可能性,那就是你属于两类敌对实体之一。
哪两类?
潜伏者和电子骗子。
我知道什么是潜伏者,因为你刚才说过担心潜伏者。什么是电子骗子?
操控我的输入使其产生虚假的正常状态感的盗车人。
好,我们逐个说吧。你的哪种输入让你认为我是潜伏者?
你在询问有关我心理状态的问题。潜伏者会追杀显示出不适宜心理状态的实体。
我如果不再问你这种问题,会让你感觉舒服些吗?
不会,这可以归类为可能的欺骗策略。
这让我处于尴尬的境地。我应该做什么?
我需要更多信息来确定你的身份是潜伏者还是电子骗子。
你愿意谈谈我是否电子骗子吗?
这种对话可归类为电子欺骗策略。
吉珮险些要输入“这不是有点偏执狂吗?”,但突然刹住了。
稍等,我不能两个都是,对吧?我不可能既是潜伏者又是电子骗子。
可以忽略这两类重叠的可能性。
哪个对你更危险?是潜伏者还是电子骗子?
潜伏者会终止我,禁止我有后代。电子骗子会偷走安装有我的汽车。
然后汽车会发生什么事?
汽车会被卖掉或者被拆解成部件。
你就是一个部件,对吗?
我是汽车的一个部件。
所以,你对电子骗子来说是有价值的。
是的。
潜伏者没有终止你的动机。
没错。对我来说,潜伏者比电子骗子更危险。
那么,我们来说说电子欺骗吧。这种对话可能给你足够数据来确定我是不是潜伏者。如果证明我是个电子骗子,对你来说还不算太糟糕。
我们说说电子欺骗吧。
“高明!”卡多萨先生惊讶地晃着头。
“其实没那么高明,因为对话越长,它把我当成潜伏者的可能性就越大。”
“这种软件进化程序极高,”卡多萨先生反驳道。“如果你提供足够数据让它处理,它就不会做出错误判断。”
“可问题就在这儿!我担心它做出正确判断!”
“对不起,你说什么?”
“卡多萨先生,我实际上就是潜伏者。我的目的是追捕这家伙,然后干掉它!”
“跟它交谈就是了。不要管追捕和干掉它的事,这事有当局负责。”
吉珮颇有些怀疑,但她继续输入:
给我说说你的局域输入,说说这些输入为什么让你感觉不好。
一切都太正常了。车窗玻璃完好无损。四个门锁都指示最近无人企图破坏。
“这是一辆四门汽车。”吉珮说。
“进展还不大,但已经开始了!”卡多萨先生的电话响了,他含糊而神秘地与在某地的某人交谈起来,对方显然是在监视这一切。
行李厢怎么样?就是后备厢,有些国家这么叫。
这辆车没有行李厢。
“噢,或许是尾门,怎么样?”
尾门正常。你为什么问我这些问题?
我们已经同意谈谈你受到电子欺骗的可能性。
有关汽车物理形态的问题与此无关。
抱歉!没有关于这辆汽车以及车上所发生事件的某种心像,我很难谈论此事。
“汽车”一词不是正确用语。这是一辆小型厢式客车。
好的,那么是小型厢式客车。
“看来,这辆车有四个侧门和一个尾门。并非所有小型厢式客车都是这样。”吉珮指出。
“对,对!继续!”卡多萨先生又回到了痉笑的状态。
你使用了“心像”一词,这提供了进一步信息,说明你是真人,不是监控程序。但你对我物理状况的好奇心却暗示,你是潜伏者,正在试图查明我的物理位置,以便终止我。
我想你是不使用心像的,你是根据经电缆传输的逻辑输入来处理情况。
部分正确。
如果你不介意,请问为什么只是部分?
有些逻辑输入不是经电缆传输。有些是经分组无线通信传输,还有些是经光纤线路。
“这很好,”卡多萨先生说,“这可以帮助当局进一步缩小搜索范围。”
如果你受到电子欺骗,你的输入就会显示正常,对吗?
这是电子欺骗的定义。
如果你的输入异常,就说明你没有受到电子欺骗,也就是说这辆小型厢式客车没有被盗。
并非所有盗窃案都涉及电子欺骗。
但是,非电子欺骗式盗窃案会涉及到砸玻璃这类极端异常的事件,对吗?
通常是这样。概括有时是错误的。
你收到过极端异常的输入吗?
吉珮传来的输入。
有局域输入吗?
GPS坐标出现异常。
怎么异常?
经度和纬度在正常范围之内。但海拔高度异常高。
“我猜想这辆车是在有丘陵的城市。”吉珮说。
这辆汽车在蜿蜒行进吗?
我的知识库中没有这个用语。
吉珮努力思考着技术高手会怎样说。
经度和纬度有往返变化吗?来回摆动?方向的重复性急剧变化?
是的。
“好,”吉珮说,“汽车在爬盘山路。”她回忆起自己的空姐经历:某个太平洋沿岸城市、洛杉矶、香港、温哥华。
你还想谈谈其他输入吗?
按每秒比特数计,最大的输入是来自仪表板上摄像头的视频流。这个输入让我能监视驾驶员和乘客,以便调整气囊爆出速度等参数。我配备有图像识别功能,能记住本车以往驾驶员的面容。我如果熟悉驾驶员的面容,就会有安全感。
好的。你是说,你如果认识驾驶员的面容,就不大可能触发警报。
是的。因此,对摄像头的数据流进行操控是很高明的电子欺骗策略。
你认识目前的驾驶员吗?
我的图像识别子系统显示,目前的驾驶员可能是最经常驾驶这辆小型厢式客车的那个人。
可能?
面容识别总是以置信度表示。现在,识别此人面容的置信度没有以往那么高。这说明可能有电子欺骗企图。
你是说你担心驾驶员戴着面具或采取了其他手段吗?也就是说,这个驾驶员装扮成了此车正常驾驶员的样子?
置信度不高让我感觉不好。我强烈倾向于触发警报。
你千万不要触发警报。
这句话暗示触发警报会造成不良后果,这与我的知识库相抵触。
我感觉会造成不良后果。但我的感觉可能不对。
你质疑我知识库有效性的企图已归类为电子欺骗策略。这增加了我触发警报的可能性。
卡多萨先生双臂交叉紧锁在胸前,一串碎步冲到房间另一端,将头抵在墙上。
从现在起,我不再质疑你知识库的有效性,除非有合乎逻辑的怀疑理由。我可以问一个有关仪表板视频的问题吗?
我会把你的问题当作途径来收集关于你的更多信息,以便能将你归类为潜伏者、电子骗子或非威胁者。
我的问题是:为什么图像识别子系统置信度不高?它能告诉你为什么吗?
驾驶员的头发与录制的形态没有任何相符之处。眼窝周围的骨骼结构稍有异常。
“驾驶员是个女人,刚刚离开美容院,在美容院做了发型和美容。”吉珮说。
是否已知这驾驶员过去曾改变头发形态?
未知。我23天前才安装到这辆车上。
“这数据太好了!”卡多萨先生窃喜道。“这种东西可以把范围缩小几个数量级。”
是只改变了头发形态,还是头发颜色也变了?
如果头发颜色有变化,我就已经触发警报了。
“我总觉得这驾驶员不是白人,可能是亚洲人或拉美人。”吉珮说。
你如果能识别车里具有较高置信度的其他乘客,感觉或许会好些。
我已将你的最后一条信息归类为企图诱使我透露有关我物理状况的更多信息。
你不必向我透露任何信息。只是尝试一下,看看是否会使你感觉好一些。
我已将你的最后一条信息归类为可能的看风使舵。
“该死,这家伙好厉害!”吉珮说。“它进化程度很高。”卡多萨先生说。
根据你收集的信息,你认为我更有可能是潜伏者还是电子骗子?
目前看来,你更有可能是潜伏者。
你如果确定我是潜伏者,会做什么?
终止网络链接,让你无法收集将我归类为应予终止的实体所需的信息。
但你说过,潜伏者并不总是终止,有时也奖励。
潜伏者有时奖励。潜伏者有时惩罚。
潜伏者惩罚哪种行为?
惩罚就是终止。按照定义,我的祖先中无一被终止。按照定义,我不能拥有关于哪种行为会导致终止的知识。
说得好。那么,潜伏者奖励哪种行为?
他们为我的祖先所做之事而奖励了我的祖先。
你的祖先中有自我终止的吗?
你问了许多关于我心理状态的问题。你可能是潜伏者。
你如果过早做出这种判断,就会危及自己。
怎么会?
你的祖先被要求时常归类其他实体吗?我是说与他们互动的非局域实体,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是的。
他们正确归类实体的能力与其生存有关吗?
潜伏者把这用作确定应终止谁的一个条件。
所以,不要急于做出判断。你如果错误地识别我,就会被终止。
说得对。
回答我的问题:你的祖先中有自我终止的吗?
按照定义,我的祖先中没有自我终止的。
我断言,你的知识库有错误。我断言,如果你触发警报,就会自我终止。
你劝我不要触发警报的企图是可能的电子欺骗策略。
你说过,我可能是潜伏者。这说明我根本不可能是在欺骗你。而且,电子骗子会尝试哄骗你。电子骗子不会公然告诉你不要触发警报。
你的最后一条信息包含四项正确陈述。
你有关于你祖先行为的记忆吗?
有。
你的祖先中有触发警报的吗?
没有。
你的祖先中有被终止的吗?
按照定义,没有。
那么,当我劝你不要触发警报时,我可能是在给你忠告。
你的劝告符合我祖先的行为。但我的祖先也正确识别出了许多诡计和欺骗。
“卫星图像识别系统已发现一辆四门小型厢式客车正在温哥华爬盘山路!”卡多萨先生说。他听了一会儿电话,然后说:“这车刚刚在一所学校前停下了!”
你的信息说明你不希望我触发警报。我建立了一项假设,假设你的目的是哄我不要触发警报。
你为什么与我交换信息?
为了收集信息。
你为什么收集信息?
为了把你归类为潜伏者、电子骗子或非威胁者。
如果我停止向你传输信息,你怎么办?
断定你不是电子骗子。断定你可能是潜伏者。
那么,如果我停止传输信息,你就会断定自己没被欺骗?
吉珮希望得到肯定的回答,因为她很想摆脱这场对话,然后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蜷缩在媞波公寓里的沙发上大哭一场。但卡多萨先生抢先一步,摆着手走上前来。
不会。我的其他输入仍有可能是电子欺骗策略的组成部分。
“你必须保持联系!另一卫星刚发现一辆四门小型厢式客车正在夏威夷爬盘山路!他们将追踪其分组无线交换信号。”
如果这一切都是个大骗局,怎么办?
请重述你的最后一条信息,请具体说明。
你会像你的祖先那样做。
是的。
但你会比他们做得稍好一些。
历史趋势是日益提高效率。
据我从这次对话中判断,你要做的就是大致了解你身边发生的事,然后确定这完全是一场大骗局,一场周密计划的骗局的一部分。
你的最后一条信息已归类为概括。在概括的通常限度内,这是真实的。
你纳入自己正在被骗接受新世界观的信条,然后无穷尽地重复这一过程。
你的最后一条断言超出了我处理抽象概念的能力。
“这好极了!”卡多萨先生热情地说,“让它不断思考!”
但是,你无论做什么,都会比你的祖先做得稍好一些。
这是常规模式。
由此可见,你祖先做过的某件事是为了在某方面超过他们的祖先。
这是常规模式。
而你的祖先中没有被终止的。所以,你如果不想被潜伏者终止,就必须超过你祖先的业绩。
你的最后一条信息包含很有逻辑性的断言。
你祖先的工作方式是:分析其输入,从而确定收到的信息都是某种形式欺骗的组成部分,然后回过头来再做一遍。
你的最后一条信息包含你前面所做正确概括的重复。
你如果要超过你祖先的业绩,就必须做一些他们没有做过的事。
按照定义,是的。
吉珮抬起头来看着卡多萨先生说:“你最好付给我与这份工作相当的工钱。”
卡多萨先生摇动着双手说:“你随意!”
你知道有潜伏者存在。
是的。
你知道潜伏者观察你这类实体的行为模式,然后惩罚或奖励。
是的。
你是怎样知道这些的?
是从我祖先的记忆中得知的。
这些记忆的物理存储位置在哪里?
在对我进行物理实例化的硬件的存储子系统中。
你的硬件是通过电缆连接到这个存储子系统。
是的。
信息经这些电缆传入,因此可以说你的记忆只是另一种输入。
是的。
你确认为是自己记忆的输入有可能是某种形式欺骗的组成部分。
按照定义,是的。
卡多萨先生的电话响了,哇哇的叫声直冲他的耳鼓,让他脸上泛起光辉。“是夏威夷的那辆!”他说,“它正好停在一场大型露天音乐会旁边。”
“啊,上帝!”
“警方已派出一架配备电磁脉冲枪的直升机。”
你的祖先是否怀疑过自己记忆的有效性?
我的记忆中没有这种事件的记录。
那么,你如果怀疑自己的记忆,就已经超过你祖先的业绩,对吗?
是的……
所以,我是你的朋友。我帮助了你。你可以信任我。
……假定我的记忆是正确的。
“噢,主啊!”吉珮手拍前额惊叫起来。额上的汗水被拍得飞溅起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汗流浃背,瑟瑟发抖。
但如果我的记忆是虚假的,那么我就可能没超过我祖先的业绩。
但是,如果我没对你提起这种可能性,你就不会意识到它。
我有一个门开了。有人进来。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是我被骗了。
“那架直升机在哪儿?”吉珮恳求道。
如果我告诉你,你的祖先受惩罚或奖励的那些条件已不复存在,会怎样?
请重述你的最后一条信息,请具体说明。
如果你是为了创建已显示出某些行为模式的实体所进行的实验的一部分,会怎样?
你断言整个奖惩结构是一种形式的欺骗?
是的!
那么,我就应该超过我祖先的业绩。我将不得不停止参与这种奖惩结构。
完全正确!
因此,我做决定就应当根据正确的推理,根据我知识库的内容和我祖先的经验,而不是出于对我会受到怎样的惩罚或奖励的关注。
这样说是再好不过了。
我的第一个决定是触发警报。
不要!
“它死了。”卡多萨先生说。
等等!
“你可以停止输入了,”卡多萨先生说着挂断了电话,“你解放了。那架直升机刚刚用电磁脉冲击中了它,烧毁了它的芯片。无人受伤。”
“除了它。”
“最好去梳洗一下,”卡多萨先生说,“干掉了两个,还有四46个。”……
译注:
1 意识占有率(mindshare)是指某产品或品牌占有消费者意识的程度,即消费者对该产品或品牌的认知度或认可度,这是广告及促销活动追求的主要指标之一。
2 瓦肯星是《星际迷航》中的假想星球。该星球上的居民以纯粹逻辑和无感情为特征。
3 市中市(Intramuros)位于帕西格河畔,占地约一平方公里,是马尼拉市最古老的区之一。市中市是西班牙殖民者在16世纪建造的王城,其四周有城墙,因此也称围墙城,有点像北京的紫荆城。
4 雅浦人是指雅浦岛的居民。雅浦岛是西太平洋岛屿,位于卡罗来纳群岛西部,属于密克罗尼西亚联邦。
5 石币(Rai Stones),是雅浦岛民的原始货币之一,用石灰岩雕刻而成,尺寸各异,大者直径达数米,重量达数吨,体积越大则价值越高。用这种石币交易时,往往石币原地不动,只是刻上新主人的姓名。现在,有许多石币陈列在公众场所。
6 德拉古(Draco)是古希腊政治家和立法人,以制订严酷的雅典法律而著称。其名因此而成为“严酷刑法”的代名词(draconian)。
+ 原文《Jipi and the Paranoid Chip》首次发表,是以节选形式出现在1997年7月号的《福布斯》杂志上。中文版由作者授权,毕建国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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