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始 —
在西方,科幻小说(science fiction)一词最早在1851年便已经出现。不过,我们所认知的现代科幻小说,书籍封面印上醒目的SF标志字样,在书店有专区陈列贩售,却要到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才发生。虽然科幻小说类型的成熟是晚近之事,但星际叙事的想象却可以上溯到公元2世纪叙利亚作家琉善(Lucian)的《月界旅行》,主角飞到月球化外之地,取得抒发空间以讽刺时政时事。
16世纪英国作家摩尔的《乌托邦》(Utopia),藉由另一化外之地的想象,以理性与人性兼备的分析逻辑检视当时的英国,开启了后来想象书写的重要主题“乌托邦文学”,也让Utopia这个字从此定案。Utopia由eutopia与outopia二字合成,前者代表“好地方”,后者则为“没地方”。简单来说,真正的好地方,都不在地图上指得出来的地方,却也可以包括整个地球,因此乌托邦(或反乌托邦)自然成为日后科幻小说的主轴之一。

图说:摩尔《乌托邦》
17世纪最值得注意的,应是导出三大行星运动法则的德国天文学家开普勒于1634年出版的小说《梦》(Somnium),书中描述月球人的生态,想象从月球看地球及太阳的光景,以及月球向阳面的温度变化。其中科学细节与想象操作的结合,让20世纪著名的科学家与科普作家萨根(Carl Sagan)大为叹服,称其应名列史上第一本真正的科幻小说。此外,法国作家西拉诺(Cyrano de Bergerac)也写过飞到月球的乌托邦作品《月球之旅附带太阳世界的描述》(A Voyage to the
Moon: with some Account of the Solar World),描述一个远离饥饿、疾病与战争的好地方,后来旅人回到地球,又飞向太阳,接受当地群鸟社会的审判—自然是关于人类的罪行。此作直接影响了18世纪英国作家斯威夫特,创作出脍炙人口的《格列佛游记》。书中的天空之城,加入相当程度的科学想象(反重力机制和空投炸弹),后来成为当代日本动画大师宫崎骏《天空之城》想象之所本。

图说:开普勒《梦》
— 悸动·冲动·变动 —
1818年,玛丽·雪莱为了写一个哥特式的骇人故事,在她的时代的科学进步声中找到了新的恐怖来源—《科学怪人》(Frankenstein or the Modern Prometheus)。疯狂科学家逾越了不该逾越的界线,创造出控制不了的物种。弗兰肯斯坦成了人类追求科学突破之不可测的象征,善或恶,堕落或升华。19世纪的下半,法国作家儒勒·凡尔纳写出一本又一本历久不衰的故事,与作者背景相似的布尔乔亚探险家环绕地球上天下海,探索完成后,读者随着主角平安历险而归,又回到熟悉的生活和状态。凡尔纳的时代,地理大发现已至尾声,地球上几乎没有人类所不知道的地方。凡尔纳完全没有威胁性的想象,让人们企求新领域的欲望得以骋驰和满足。常与凡尔纳并论的英国作家威尔斯(H. G. Wells)却提供了全然不同的想象模型,威尔斯的故事核心是激进的变化,而且这变化深植在一个变的意识形态中,几乎可以“革命性”称之。他是将早期具有科学元素的故事推向现代科幻小说的最关键人物。

图说:雪莱《科学怪人》
美国作家爱伦·坡写过乘热气球飞向月球的故事《汉斯·普法尔某君的无双冒险》(The Unparalleled Adventure of One Hans Pfaal),主角在月球上与月民相处了五年。爱伦·坡的另一部作品《皮姆的叙事》(The Narrative Arthur Gordon Pym)以南极探险为经,人性的残酷恐怖为纬,间接影响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美国作家洛夫克拉夫特(H. P. Lovecraft)。洛夫克拉夫特的恐怖科幻作品数量只有五至六篇,属于他创作生涯晚期,力求从爱伦·坡的阴影中寻求自我突破。拉氏这类作品中的主题,常围绕他所谓的“宇宙漠然”(cosmic
indifference),即更高层次的宇宙秩序或文明对人类存灭漠不关心的态度。故事多讲述人类与外星文明体的接触,但这类生命体不仅文明比人类更发达,历史更久远,而且在人类物种尚未出现前,就已经在地球上存在。因此当人类与古老的外星文明(意外地)接触后,赤裸裸地暴露出人类的渺小与无力,历史与文明的不堪,以及科学知识的局限,其中的恐惧之情终至引发疯狂。拉氏这类小说消灭了以人类为中心的世界或价值观,而小说中科学论述的使用,通常只是更进一步彰显人类的理性思考、科学系统与语言指涉的同步失效。他的《疯狂山巅》(At the Mountains
of Madness),罗织了细腻的科学叙事、地质探测、宇宙历史与外星文明,成为科幻中恐怖之经典。洛夫克拉夫特作品影响深远,《疯狂山巅》2005年重新出版时,长序的作者正是当今备受注目的英国科幻/奇幻/怪异文类作家柴纳·米耶维(China Miéville)。

图说:洛夫克拉夫特《疯狂山巅》
20世纪初之前,虽然现代意义上的科幻小说尚未出现,但类似科幻的想象书写其实活力澎湃。由于文类框架模糊,研究者或总括这类作品为“雏形科幻小说”(proto-sf),但仍可看出几个特点,在后来科幻小说的发展史上,不断回归涌现。
首先是作家创作的自由度高,类型跨幅大,许多作品既在主流与大众文学间游走,也在科学、恐怖、讽刺、冒险等类型间出入,为后来科幻小说开发了许多原型主题,例如科技批判、另类历史、异形遭遇、时光旅行、宇宙尺度、星球探索等。虽然科幻小说的文类框架后来渐趋明确,甚至是过度明确,但近来的迹象显示,文类间的界线正再次走向模糊。
另一特点是文学性与科学性两者间的拉锯。如果说开普勒的小说是因扎实的科学性而被视为第一部真正的科幻小说,雪莱的小说受到同等的推崇则是因文学性的兼备。进行科学想象并将其化为文字记录或许不难,但若要成为小说,并且是好的小说,其中牵涉的不仅是达不达意,不单纯是故事编织的好坏,还有一些文学性或艺术性的问题,譬如文体、角色的深度,甚至也牵涉存在的处境,或是与他者相遇的冲撞震撼等。
这一阶段的历史显示,文学性的科学想象并不容易。大部分的作品,多是从历史定位与主题意识取得价值,少有于科学想象与主题构成之外,自身散发足够的文学性。许多作品均以故事推动情节,以主题调动人物,科幻色彩鲜明,小说性却嫌不足。雪莱是个例外,斯威夫特或许也可算一个,但他如同摩尔,作品价值多因社会、政治与人性的批判而成立。至于爱伦·坡,虽然文学性强悍,有其独特的文体艺术,但他上述两部作品少有人认为可称佳作。洛夫克拉夫特心仪18世纪文风,被恐怖文类作家斯蒂芬·金(Stephen King)形容为“黑暗、巴洛克的王子”,对读者可能意味着距离。科学与文学之间的取舍摆荡、甚至争论,在日后科幻小说的发展中仍将继续。
— 雨果·根斯巴克和20世纪初的杂志风潮 —
1911年,雨果·根斯巴克(Hugo Gernsback)在美国《当代电学》(Modern Electrics),以12回连载《拉尔夫124C41+:一则2660年的传奇》(Ralph 124C41+: A
Romance of the Year 2660),激活了现代科幻小说的进程。根斯巴克是《当代电学》发行人,当时兼任杂志编辑。他的一生颇为传奇:生于卢森堡,1904年移民美国,以自己发明的改良型干电池为跳板,成立电子进口公司,并相当投入应用科技的发明,一生申请过80多项专利,其中较著名的有睡眠学习机和耳骨导体助听器。根斯巴克对出版刊物兴致勃勃,发行的许多杂志与现代科幻小说关系密切。他出版的科普类刊物除了《当代电学》,还有《业余无线电新闻》(Radio Amateur News)及《科学与发明》(Science and
Invention),销售都相当成功。
由于科幻小说在当时没有正式的发表园地,欠缺出版问世的机会,因此《拉尔夫》之所以在《当代电学》发表,多少看出时代的局限与不得已,但也是根斯巴克一手造就的机缘。根斯巴克自己喜欢写些带有浓厚科技想象的小说,既然无发表园地,干脆刊在自己发行兼主编的《当代电学》上。小说情节虽乏善可陈 (接近漫画式的男孩与女孩相遇、女孩受难、男孩搭救、团圆结局),文字直接平易,没有特别的文学表现,但文中对未来的想象与新科技的拟作,每一页跃然纸上。这样的热情感染了读者,当时连载的反应,出乎意料地不错。
延续这样的热情,根斯巴克于1923年利用自己发行的《科学与发明》,大大方方编了一期特刊,名为《科学小说》(Scientifiction)。该期特刊不仅市场反应好,更成为根斯巴克创造新文类名词的历史一刻。3年后,即1926年,根斯巴克创刊《惊奇志》(Amazing Stories),可谓现代科幻之始祖杂志。1911至1926年间,科技进展相当快速丰富,举其茕茕大者,如第一架飞机起飞、洲际电话通讯、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以及普朗克的量子理论问世等,均引发无限遐想,让人无法停止惊奇,间接推动了与科学有关的想象书写。

图说:《惊奇志》
这段期间,另有1919年创刊的《惊悚书》(The Thrill Books)和1923年创刊的《怪奇志》(Weird Tales),两本杂志均属怪奇恐怖小说载体。大抵言之,20、30年代的美国,大众文学市场以科学幻想小说、怪奇恐怖文学和冒险幻奇文学(大约涵盖有剑与巫术的英雄幻奇和西部冒险小说)为首,《惊奇志》和《怪奇志》为其中引领风骚的重要刊物。这三种大众文学文类,一般多归于玄想书写(speculative
writings)。这类作品大部分以架空(或非现实)的想象世界为背景,让角色于其中遭遇日常现实较不可能发生或出现的状态,以此推动角色经历而成故事。由于这类作品非属主流文学,少受一般大出版社青睐,因此杂志刊行成为重要渠道。
这类杂志一般称为pulp magazine,所谓俗志。pulp这个字本指纸浆,由于这些杂志卖价低廉,以求大量贩售,以劣等纸浆印刷,装订更不讲究,内页切边长短宽窄不齐,只卖几分钱的杂志,常常数月或数周后,文字便漫漶不清,纸页可能分离四散,故以pulp称之。加上这种类型小说,不论内容深度与文字驾驭上,通常与主流文学区隔分明,因此也被归为俗文学或俗小说(pulp literature or
pulp fiction),带有相当贬义。不过这类杂志卖得没想象的差,大众文学市场大概也没想象的小。若看看当时主流文学作品的门槛,多少也能理解大众或许有不太一样的文学需求(应该少有人会拿艾略特的《荒原》或乔伊斯的《尤里西斯》当消遣性阅读)。
为了节省开销,根斯巴克的《惊奇志》以俗志的面貌刊行,而且为了让潜在买家的目光能够在杂志上逗留,根斯巴克特别设计封面,图案多为想象的机器人或外星生命体,并常杂以衣不蔽体的女性。此举虽有市场效果,但也让《惊奇志》格调更俗,造成一般人印象中,科幻小说不过是欠缺严肃性的俗气作品,并加剧科幻与主流文学的区隔。常有研究者指出,今日科幻小说仍让许多人无法严肃以待,《惊奇志》的设计品味多少得负点责任。
《惊奇志》发行之初,大量刊行威尔斯与凡尔纳的作品,除了藉此普及科幻小说,也让这两位作家广为人知。但杂志对科幻小说最大的贡献,大概是造就了科幻作家化学博士史密斯(Doc Smith or E. E.
Smith Ph.D.)。他连载于《惊奇志》的《太空云雀》(The Skylark of Space)广受读者欢迎,系列作品一部接一部刊行,最终开创了科幻小说最早的次文类,所谓的“太空剧场”(space opera)。

图说:《惊奇志》
根斯巴克个人喜欢结合浪漫冒险、科技想象与大尺度世界构设的写法,史密斯博士能受他赏识,并得到出版奥援,绝非毫无道理。根斯巴克在稿费上是出了名的小气,作家时有抱怨,即使后来市场上其它科幻杂志藉由提高稿费以吸引更好的作者与更优秀的故事,根斯巴克仍不改其志。但当时根斯巴克付给史密斯的稿费,却高达每字近0.75美元,可见其大力支持之心;当然,博士也不负众望,杂志销量曾因其连载冲上万本,史密斯博士也成为该杂志的指针作家,几乎与《惊奇志》画上等号。
现在看来,《太空云雀》科学性不强,故事也很老套,文学性更少。但只要抬头仰望天际,便可了解为何对地球以外的太空探索,会是人类不辍的想象主轴之一,因此“太空剧场”不仅应运而生,也是科幻小说里最具吸引力的类型。待电视电影等影像技术发达,“太空剧场”更因影像呈现之助,在大众市场几乎与科幻画上等号。日后如《星舰迷航》和《星球大战》的票房成功与长寿,足以见证其魅力。至21世纪,因数字娱乐媒体的技术成熟,更看到像《质量效应》(Mass Effect)三部曲这样的作品,以互动电影的游戏模式,辅以优秀脚本,重现“太空剧场”的波澜壮阔。
然而也因为“太空剧场”与科幻小说的连动,后来对《太空云雀》的仿作了无新意,“太空剧场”的题材、科学性和文学性都疲软不足后,科幻小说的评价也随之降低。“太空剧场”甚至与“肥皂剧”和以西部枪战冒险为主的“马剧”(horse opera)并列,暗示了科幻小说难以入流的处境。60~70年代,有志严肃科幻的作家几乎不碰“太空剧场”,使这一文类几近消失。直到1980年代,新世代科幻作家才以严谨的科学、丰富的故事与深刻的角色,重新回归“太空剧场”,藉优秀作品予以复兴。自1980年代以降,不少重要科幻奖获奖之作均属“太空剧场”一类。例如1990年雨果奖作品,西蒙斯(Dan Simmons)的《许珀里翁》(Hyperion),以乔叟的中世纪经典《坎特伯雷故事集》为结构蓝本,从多视角述说一群身份各异、各怀执念的朝圣者,航向许珀里翁星(土卫七)以解神秘异种生物(或神物)之谜;其中的世界构成、科技布置、立体角色、文学指涉和宗教奥秘的叩问等面向,让“太空剧场”再次展现恢弘的可能与史诗的气魄。“太空剧场”应是最能展现科幻小说阅读快感的文类,但相对而言,科幻小说有可能难免“太空剧场”、败也“太空剧场”。因此,这个科幻指针文类的未来发展值得留意。
不论后来历史发展如何,藉“太空剧场”成功的《惊奇志》,让根斯巴克于1930年另创《科学惊讶志》(Science Wonder Stories),“science fiction”一词正式出现,从此普及,成为科幻小说之正名。同年,《超科学惊骇志》(Astounding Stories of Super-Science)创刊。整个1930年代的科幻界便由这三本杂志 (其中两本为根斯巴克所创)共领风骚,同时在市场上也拼搏激烈。不过这几本刊物之名,可说惊讶、惊骇、惊奇尽出,或许除了强调科学想象可以出奇外,也意在吸引读者目光进而引诱购买,其中暗含的销售策略,自然也透露出当时科幻小说市场受限与发展不易。
在1926至1936年间的现代科幻小说史上,根斯巴克是绝对重量级的人物。他创刊两本始祖级杂志,定名科幻小说一词,也间接开创“太空剧场”次文类。但他更重要的贡献,却在日后才逐渐发酵。《惊奇志》时期,根斯巴克神来之笔辟出“讨论”版面,供作家读者文字交流。当时,科幻小说市场小、读者少,又没有手机网络提供实时通讯,“讨论”遂成为科幻作家、有志科幻的新手、科幻读者、作家书迷之间唯一的联系。分散全国各地为数不多的科幻爱好者,借着“讨论”的连结与凝聚,形成规模不可小觑的兴趣团体,进一步催生“国际科学俱乐部”(International
Science Club)和“科幻联盟”(Science Fiction League)等组织,并造就了为数众多的同人志。有志科幻的作家与编者,更借着“讨论”与前辈交流请益,甚至彼此攻错,形成绵密的文化传承网络。后来开创“超人”系列故事的西吉(Jerry Siegel)与舒斯特(Joe Shuster)二人,即透过“讨论”专栏相识相知,进一步成为文友与合作伙伴。
“讨论”版面的另一间接影响,是催生科幻团体后,许多关于科幻本质的定义与发展方向,在成员间的讨论、争吵与诘辩中逐渐成型,进而推就了科幻小说逐渐小众孤立化(ghettorize)的倾向。这不仅是为主流文学与读者所孤立,后来更多是为了维持自身定位,自觉地与外在(其它文类)划出分际,连带也使科幻小说的批评与研究,轻易走向了“关起门来说给自家人听”的封闭状况。此一倾向的后果,便有待新浪潮时期来接收。不过到了当代,特别是所谓的后现代以降,由于文类界线松动,科幻小说也渐渐走出了孤立。
1953年,第11届“世界科幻大会”于费城举行,会中设立第一届“雨果奖”,即是以雨果·根斯巴克为名,后来成为科幻小说界重要奖项之一。1960年根斯巴克获颁“雨果特别奖”,肯定他推动科幻小说之贡献,可谓实至名归。但根斯巴克的影响力大约仅止于1936年。根斯巴克时期自《惊奇志》创刊发端,十年后,世代交替。1937年,另一重要人物登场,带领科幻小说进入新时期。
— 30年代的黄金时期 —
1937年,坎贝尔(John W. Campbell)出任《惊骇志》主编,任内刊行阿西莫夫(Issac Asimov)、海莱因(Robert A. Heinlein)、克拉克(Arthur C. Clarke)、范·沃格特(A. E. van Vogt)、斯特金(Theodore Sturgeon)等人的作品,从此开启科幻小说史上公认的黄金时期。开此时期先河的几位作家,或归为“科幻小说四大家”——阿西莫夫、海莱因、范.沃格特、斯特金,或“三大家”——阿西莫夫、海莱因、克拉克。然而无论三家、四家,大家唯一的共通,就是均为坎贝尔所发掘。

图说:海莱因与阿西莫夫
若要确定黄金时期如何开始,不妨这样想象:1939年7月某天,当你闲来无事走到路边书报摊,顺手捡起当期《惊骇志》瞧瞧,看见其中出现了两位没听过的作家,名为阿西莫夫与范·沃格特,你或许会买回去读一读,看看他们写得如何,或许翻了翻又放回去,觉得科幻小说不过如此,不值得花钱。但你不知道,科幻小说的黄金时期,就在你翻开杂志那一刻,已经在你手中悄悄降临。
坎贝尔对科幻小说的影响来自两方面,与他身兼作家与编辑这两个身份有关。坎贝尔曾以笔名斯图尔特(Don A. Stuart)在《惊骇志》发表作品。在此之前,科幻小说多以青少年读者为市场目标,内容较为浅薄,人物欠缺深度,文字仅求达意。坎贝尔的作品打破这个框架,在科技想象上没有过度脱离时代的科技发展,文字调性更转为深沉,让科幻小说摆脱青少年文学的印象。阿西莫夫自述年轻时读坎贝尔的作品,深受启发,了解到科幻小说可有不同取径。多年后重读,坦承自己仍比不上他。
身为编辑的坎贝尔,因深刻自我要求的影响,作品挑选的标准相当严谨,更由于他曾求学麻省理工学院,为杜克大学物理学士,有其专业科学背景,因此对来稿作品中的科技描写,必定召开编辑会议仔细审核,讨论文中想象是否从现有科技基础出发,未来是否可行,而过度奇幻的科技空想,一律不予采用。五大家作品能够成为现代科幻小说第一批经典,其中一个理由,就在于作品中的科技想象并非无的放矢,科学基础坚实有据。坎贝尔当时对科幻作品的要求与坚持,不仅造就了五大家,也为现代科幻小说定调,促其远离科技想象贫弱的类型书写,进而使之蜕变。
不过坎贝尔当时强硬的编辑方针,不仅只针对科学性,更要求叙事上必须循线性铺陈,故事上也必须以太空剧场或科技冒险为框架,来处理主角所遭遇的危险与问题的解决。这样的方针,无可避免让科幻小说诸多受限,科学性与故事性虽得以发扬,但文学性相对上允许忽略。但不可否认,也是这样的要求,让五大家产出许多高质量的作品。平心而论,或许新文类发展之初,坎贝尔的要求并非毫无正面意义,可给予正在摸索中的作家与文类简单的命令与明确的道路,使一切投注都能有清楚的着力点,终至催生黄金时期。
这段时期科幻作品的另一特色,为大历史观与科幻的结合,这与当时知识潮流的发展有密切关系。1930年汤恩比开始陆续出版巨作《历史研究》,德国史学家斯宾格勒《西方之没落》,也分别于1926及1928年出版英译,二书思想影响当时知识分子甚巨,科幻小说自无例外。阿西莫夫的心理史(psychohistory)和海莱因的未来史(Future History)均为一例。阿西莫夫的《基地》(Foundation)系列,更直接受吉朋《罗马帝国衰亡史》所启发,且系列中每篇均以虚构之银河帝国百科引文发端,拉开历史尺度的手法,也让许多人乐于模仿。
阿西莫夫的基地和机器人系列(以及机器人三律),与克拉克的太空漫游四部曲都相当脍炙人口,也有相当历史地位。而后者与名导库布里克(Stanley Kubric)为其电影《2001太空漫游》共同创作的四部曲之首作,也已成为美谈。这些巨著之外,应特别一提阿西莫夫1941年发表于《惊骇志》的作品《入夜》(Nightfall),美国科幻作家协会曾票选该作品为有史以来最好的科幻短篇:一个有着六颗太阳的星球(六体世界?),两千年来未知有夜,如今因日蚀将首度入夜;故事为入夜前一小时左右,于天文观测台发生之事。它以特殊情境处理人性经验的想象力,精巧展现出科幻有着其它文类难以企及的优势。

图说:阿西莫夫
这个时期的科幻小说开始对文字有较高的自觉。五大家中斯特金或许文笔最好,他对文体、文气的讲究与驾驭,进一步让科幻小说贴近文学性。此外,作家布莱伯利(Ray Bradbury)算是此时期的一个异数,他的作品多发表于超自然恐怖小说杂志《怪奇志》而非《惊骇志》。以坎贝尔的审稿标准,布莱德贝利若投稿《惊骇志》,大概难逃退稿命运。然而他的《火星纪事》(The Martian
Chronicles)展现比斯特金作品更强的诗意,虽以科幻为骨架,却不甚讲究科技想象的现实基础,他以文体经营与氛围营造为重心,且常有令人会心一笑的幽默。他与斯特金二人的作品不仅点出科幻小说文学性的可能,更与后来新浪潮的科幻特质多所呼应。
布莱伯利虽以《火星纪事》和《华氏451》(Fahrenheit 451)等作品跻身科幻经典作家之列,但他其实也擅写恐怖小说。斯蒂芬·金以在大学教授恐怖文类相关课程的讲稿为蓝本、于1981年出版的《死亡之舞》(Danse Macabre)文集中,点名提出六位伟大的恐怖小说家,布莱伯利便是其中一位,与博尔赫斯并列。此外,斯特金在黄金时期众家中也算一个异数。他的经典《不仅是人》(More Than Human),以六个遭社会遗弃却具备超常感官能力的儿童为主角,藉由他们的遭遇与彼此的依傍,重探“人”的定义。斯特金对性别、爱与孤寂等主题情有独钟,对人我关系的着墨细腻深刻,他作品中常见的这类主题,并不陌生于主流文学,足见其文学性渊源。由于斯特金多写短篇,在当时喜好长篇的出版氛围下,不可避免地较易受忽略与遗忘。他较为人所熟知的作品,反倒是替《星际迷航》电视剧集贡献了许多优秀剧本,而该剧在制作之初便订下的最高指导纲领—对不同星际文化的尊重与包容,也是出自斯特金之手。
综观此一时期,科幻小说在根斯巴克和坎贝尔手中,不仅从雏形脱离,产出质量俱佳之作,在兼备科学性与故事性的同时,也开拓出足以为后世师法的各类主题。虽然在坎贝尔的编辑方针下,文学性较不受重视,但不可否认,黄金时期作品展现的明澈叙事、丰富想象、科学有据与主题明确,即使今日读来,仍能确实感受到作家们以启山林的热情,共同替科幻小说打下了厚实的基础。因此大概也能理解,黄金时期各名家受欢迎程度似乎与时俱增,且不止于科幻读者,更扩及科学工作者的领域。
海莱因过世后,“国际天文组织”(IAU—International Astronomical Union)将火星一处陨石坑命名为“海莱因”(Heinlein Crater),以示崇仰与纪念。因为此坑附近显示有广袤的地下冰层,很可能是未来人类移居火星的重要依托。克拉克则是于去世前受英女皇伊丽莎白二世封爵。“国际天文组织”还将地球层圈外轨道之一命名为“克拉克轨道”,目前航行有200颗以上之卫星。克拉克甚至曾被提名过诺贝尔和平奖,并有一种恐龙以他为名,称为“克拉克巧合角龙”(Serendipaceratops
arthurcclarkei)。除了黄金时期,大概没有任何其它时期的科幻作家,能够如此被历史牢记。
1949与1950年,《幻奇与科幻杂志》(The Magazine of Fantasy and
Science Fiction)及《银河》(Galaxy)分别创刊,二刊编辑都对投稿作品的文笔、文体与文学性有所要求。1950年代末期,《惊骇志》改名《模拟》(Analog),到今天仍持续发行,近年加入亚马逊电子书Kindle行列,订阅收藏更为方便,堪称最长寿且不忘与科技比肩齐步的科幻杂志。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科幻小说便由这三本杂志共领风骚,接近同一时期,严谨专业的科幻批评也开始应运而生:梅瑞尔(Judith Merril)主编的《年度科幻精选》(SF: The Year's
Best),自1950年代早期一直延续出版至1960年代,是为一个重要指针。
图说:《模拟》杂志
— 1960年代的新浪潮 —
1964年,穆考克(Michael Moorcock)出任英国科幻杂志《新世界》(New Worlds)主编,催生科幻小说“新浪潮”(New Wave)时期。穆考克本人也是作家,但不只写科幻小说。他较为人熟知的作品,为艾尔利克(Elric)系列的英雄幻奇小说。然而在英国,穆考克却以主流文学小说闻名,许多作品都受到《泰晤士报文学增刊》和《伦敦书评》的高度赞誉。2008年《泰晤士报》请专业文评家组成评审团,选出1945年以降英国最好的50位小说家,穆考克便跻身其列。他于1966年刊行在《新世界》的中篇作品《看那人》(Behold the Man),是以一位1970年的时光旅人回到耶稣受难的公元28年作为主轴的小说。“看那人”语出圣经《约翰福音》19章5节,为彼拉多对众人指着受难前的耶稣所发之语。小说中充满对人存在情境与身份认同的困惑、疲惫与探问,虽然以科学为引,却文学性浓厚。该篇小说于1967年获颁星云奖最佳中篇科幻小说奖。

图说:穆考克《看那人》
穆考克个人的写作背景多元,且不陌生于文学主流,他在出任科幻杂志主编期间,直接影响科幻写作路径的开拓。穆考克深受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垮掉一代”的文化影响,因此偏爱软式科幻(soft-core sf),不过度讲究科学性,视科幻为实验性的文学载体。在他编辑任内所刊登作品几乎均为软式科幻,主题上与“垮掉一代”的文化现象,如反战、反核、反体制、自我追寻与放逐、爱与性的开放、迷幻药与心灵解放和对东方宗教的着迷等,多所契合,终至汇聚而成为新浪潮。
1965年在科幻作家与文评家奈特(Damon Knight)的整合带领下,“美国科幻作家协会”(SFWA—Science
Fiction Writers of America)成立,后扩大为“美国科幻与幻奇作家协会”(SFFWA—Science Fiction and Fantasy Writers of America),该会随即设立“星云奖”(Nebula Award),成为继雨果奖之后,科幻史上第二个重要的奖项。1965年第一届星云奖最佳小说颁予赫伯特(Frank Herbert)的《沙丘》(Dune),见证新浪潮时期的兴起。
《沙丘》以亚崔迪、哈肯尼两大家族,及皇室和宇航工会四者之间,充斥毒杀、暗杀与情报操作的宫闱权力斗争为主轴。阿拉吉斯行星上神秘如白鲸的巨大沙虫,如地理大发现时代争夺迷幻药般的香料战,弗瑞曼人于莽莽沙原仰望乐园与救主降临,其中厚重的犹太之音,又杂以Hajji(朝圣)、Mahdi(救世主)、Jihad(圣战)等深沉的伊斯兰背景,并引入“神母”的母系文化祷唱,和“明点修行”的东方经穴之学。阿拉吉斯行星遍布沙丘的荒凉,对水的强烈渴求和其中的宗教性指向,很容易让人联想艾略特的长诗《荒原》。无水的阿拉吉斯,浪迹呼号的沙民弗瑞曼人,坚忍等待雷霆带雨的救世主;流动着宗教底蕴的《沙丘》,仿佛是科幻版的《荒原》。

图说:赫伯特《沙丘》
《沙丘》虽以科幻行星生态系为背景,关心的其实是资源掠夺的唯物斗争,和政教勾结下意识形态与情报操作的赤裸。与其说是科幻,《沙丘》更像现世的政治寓言。克拉克对此作赞誉有加,认为只有《魔戒》可与之比拟。1966年《沙丘》另摘下雨果奖,成为科幻小说史上最畅销的作品之一。从《沙丘》可看出新浪潮的一些特色。由于新浪潮的社会意识强烈,科幻架构常成为作品之隐喻,直指当代社会问题,包括政治、性别或认同。因此,作品中科学性部分几乎置于背景,成为世界或环境的构设;文字的艺术性与深具社会意识的思想性,则置于前景,成为关注焦点。作品中不排斥非西方的各种文化,次文化或边缘文化也予以吸纳,并积极借镜主流小说的文字实践,提升科幻小说的文学性,使其与主流文学的分野渐趋模糊。
如阿尔迪斯(Brian Aldiss)的《头颅里的赤脚》(Barefoot in the Head),语言驾驭师承乔伊斯的《芬尼根守灵夜》。布鲁纳(John Brunner)的《站在赞尼巴》(Stand on Zanibar)虽处理人口过剩问题,却仿效美国作家帕索斯名作《美国》的拼贴写法,细腻构设世界,使书中人物如来往剪影,世界自身反成为真正主角。而巴拉德(J. G. Ballard)的《溃》(Crash)则深受超现实主义影响,以目不暇给的视觉意象,摹写人对科技产物的执恋,其中暗示人的经验匮缺、存在空虚、科技内含的毁灭冲动,以及变态美学。
1960年代较引人注目的作品,另有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黑暗的左手》(The Left Hand of Darkness)、洛斯(Joanna Russ)的《女性男人》(The Female Man)和斯特金的《金星X+》(Venus Plus X),以科幻想象入手性别议题,实验性别政治重塑的可能,均得到很大回响。此外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戈尔丁(William Golding)的《继承者》(The Inheritors),受当时人类考古学发现所启发,以科幻架构述说最后一位尼安德塔人的故事,同时身列文学与科幻经典,多少表明此时期的主流小说家也逐渐感受到,科幻小说可以赋予某些主题更大的想象空间与创作的实验场域。
新浪潮时期藉由软式科幻框架,让科幻小说在想象空间、小说艺术与文字实验等方面,不让主流文学专美于前。虽然此时科幻与主流小说的分际渐淡,但不可否认,文类的区隔仍难以完全剔除,毕竟对科幻读者或兴趣团体而言,科幻的定位仍须藉助其中的差异来维系。这种微妙的文类关系,从美国国家书评奖作家勒瑟姆(Jonathan Lethem)在1998年发表于《乡村之音》(Village Voice)的文章中可见一斑。勒瑟姆在文中构设了一个假想历史,让品钦(Thomas Pynchon)如今已列美国文学经典的小说《万有引力之虹》顺利拿下1973年的星云奖。勒瑟姆感叹现实历史与此假想一刻擦身而过,浇熄了科幻与主流文学合流的最后希望与最佳时机。其实该年《万有引力之虹》的确提名星云奖,但最后由克拉克的《与拉玛相会》(Rendezvous with
Rama)获奖。
此文自然在科幻爱好者间引起相当的讨论与争议,但勒瑟姆的惋惜之情可谓其来有自:《万有引力之虹》之所以有机会重塑科幻史,除了该作以二次大战德国的V2火箭为想象主轴,其浓厚的后现代实验性,就新浪潮发展至1970年代已趋成熟的环境而言,理当能被热情接纳并获颁奖项,让科幻小说藉此展现自身的前卫性,或能产生更精彩的质变。不过《万有引力之虹》这样大胆跨越文类的作品,当时的主流文学其实也无法全盘接受。1974年的普利策文学奖因评审对该作歧见过大,最终也未颁给《万有引力之虹》,该年的小说奖则是从缺。即便如此,科幻在新浪潮洗礼后,潜能与格局渐渐打开。1980年代以后,撇开太空剧场的复兴不谈,软式科幻的深度与普及、科幻文学性的重视与接受、科幻与主流小说的合流或融混等一切,都可说是新浪潮耕耘的成果。

图说:品钦《万有引力之虹》
— 午夜,在儒勒·凡尔纳大街 —
1984年,新一代的科幻英雄凯斯问世,踉跄踏上悬浮在外层空间人造群岛上的儒勒·凡尔纳大街。他颓废的阴暗形象,与19世纪的绅士冒险家迥异如两类人种。而新人种的创造者——威廉·吉布森——却要他走上儒勒·凡尔纳大街,进入科幻想象谱系的象征之中。凯斯抬头仰望午夜星空,发现众星被强大神秘的人工智能操弄移动,排列出他至爱的璀璨脸庞,只是为了要引发他最深层的创痛。
宇宙此刻被新一代的弗兰肯斯坦篡改,从无垠收缩成封闭的内心反影。然而吉布森从肉体的身处异地,抽换另一个空间给读者——赛博空间(cyberspace),人类意识幻化而成的集体空间。成千上万的信息在那里交流,炫目的影像与刺激,是吉布森笔下人物不惜代价要返回的精神世界。
《神经浪游者》(Neuromancer,台译“神经唤术士”)是威廉·吉布森的第一本小说,囊括雨果、星云、和“菲利浦.狄克”(Philip K. Dick)三大科幻奖项最佳小说奖。吉布森带诗意的文字架构,氤氲般流动缠绕描述城市和所属一切,如同他呈现的虚空间,意识与信息流的编织,成功地把科幻的次文类赛博朋克(cyberpunk)推到时代想象舞台的镁光灯下。同类型作家布鲁斯.斯特林(Bruce Sterling)在所辑的《镜面反光》(Mirrorshades: The
Cyberpunk Anthology)中,点出他们创作的灵感源头:他们活在前辈科幻作家所想象的现实里,人类登陆月球,个人计算机出现,耳机、随身听、反光墨镜是日常生活,新科技变得贴身亲密。街头文化的朋克叛逆,摇滚的电吉他,刮擦唱片制造的电子音乐(scratch music),都让他们意识到1980年代的活力和语言,成为小说创作的氛围启发。

图说:吉布森《神经漫游者》
另一位作家尼尔·斯蒂芬森 (Neal Stephenson)在他1992年畅销百万册的小说《雪崩》(Snow Crash)中,却将赛博空间想象成现实世界的平行空间,他们有自己的虚拟替身在网络夸大的虚拟环境中交易、交流,甚至散布病毒。此后,斯蒂芬森把《雪崩》里国家瓦解、人类各以价值观形成新族群的想象,继续发挥到获得1996年雨果奖年度最佳科幻小说大奖、故事极为复杂的《钻石年代》(The Diamond Age or
A Young Lady's Illustrated Primer)中。严格说来,斯蒂芬森此书是赛博朋克与蒸汽朋克(steampunk)的想象交融。其中一个要角是一本纳米推杆逻辑计算器构成的互动声光启蒙读本,陪伴并教育一名出身卑微的小女孩,除使她获得知识外,也让她学习领会如何克服和颠覆暧昧不明的人性与现象。

图说:斯蒂芬森《雪崩》
在威廉·吉布森后续的小说《大桥三部曲》中,赛博朋克从最初无限矩阵中五彩几何立体,不断朝更抽象演变——这个大量资料流动的场域,贯穿过去、现在、未来,历史时间在其中相互交织影响,没有定性。骇客在赛博空间里辨识出凝聚如神经系统中的节点,察觉事件发生,阻止并改变人事发展的路线。今日在网络已成另一个现实的时代里,再回头看赛博朋克作家们的想象,不得不感叹他们预设的虚拟世界,那无法自拔的魅惑和虚无的毁灭性堕落。
— 文学界的科幻书写 —
受惠于当代小说家跨文类的书写气度,许多读者常是不经意透过主流文学接触到科幻小说,无形间让科幻读者与市场均有所成长。较知名者,如英国殖民三雄之一的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以复制人与备用器官为想象主轴的《别让我走》(Never Let Me Go),和加拿大女作家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以异种生物基因移植为背景的浩劫后小说《末世男女》(Oryx and Crake)。石黑一雄与阿特伍德均属主流文学作家,前者的《长日留痕》(The Remains of the
Day)与后者的《盲刺客》(The Blind Assassin),均获颁堪称英语小说诺贝尔奖之英国布克奖。而阿特伍德1985年的作品《妾物语》(The Handmaid’s Tale),透过男性中心的性别极权社会里,一名妾的叙述来铺陈性别政治与人性交织的故事,早已身列科幻经典。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以女性文学经典《金色笔记》(The Golden Notebook)驰名、获颁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英国女作家莱辛(Doris
Lessing)。她曾于1979年出版《希卡斯塔星》(Shikasta),加上与其相关的另外四部小说,于1983年合辑为《南船座的老人星:档案》(Canopus in Argos: Archives),是莱辛作品中的科幻巨著。小说以高度开发之老人星异星文明的史官对希卡斯塔星进行历史观察记录为始,透过未来史架构,重新寓意地球历史文明的兴衰起伏与过去未来。莱辛在一次访谈中出人意料地表示,自认此科幻合辑为个人生涯最重要作品,并盛赞科幻框架之潜能,可提供小说家创作与思想的宏观高度。

图说:莱辛《南船座的老人星:档案》
新浪潮之后,科幻小说已成出版常态,也有了相当规模的读者与市场。除了赛博朋克和后来的生化朋克(biopunk)这两个次文类扣合当代信息与基因工学之外,科幻的其他主题与次文类也大多各有传承者。在此之前的明确文类或时代分野不复再现,所谓软式科幻与硬式科幻的壁垒也不再分明。科幻基本上已可视为作家透过故事编织处理各式主题时,一个可以适时适用的框架接口,不必要仅处理科学或科技问题,个体或群体存在的种种面相与可能性,皆得以纳入;文学小说能取径科幻,科幻小说也散发出文学性。
例如2009年《年度最佳科幻第15辑》(Year’s Best SF 15)的首篇收入之作,是印度女作家凡丹娜·辛格(Vandana Singh)的《无限》(Infinities)。小说唯一的科学性,仅来自文中主角那位欲透过质数以亲见无限的执念数学教师,然而此作更是关于印度教与伊斯兰教的种族、宗教冲突,以及冲突下友谊与亲情、暴力与人性、失落与救赎的彰显。这篇作品应属软式科幻,但也是动人的文学短篇。或许好的小说,就只是好而已,是文学还是科幻,似乎不再那么重要。好的作品或许将于时光中慢慢见证,科幻小说终会有更强的包容性和更广的涵盖面,这个文类标签不过是暂时性的权宜之词。

图说:《年度最佳科幻第15辑》
— 现在 —
英国新锐科幻/怪异作家柴纳·米耶维不仅写小说,也研究小说。他在大学发表演讲时,打着领带衣着保守地讨论“认知作为意识形态:科幻小说理论的辩证”(Cognition as
Ideology: A Dialectic of SF Theory),但在签书发表会上又回到颠覆形象,深色T恤,耳环,深邃慑人的目光。他在不同身份间自然游走,与他作品中各类型文字的交替运用,似乎彼此呼应。米耶维曾提到他成长于采样音乐(sampling)的时代,使他在创作上也倾向采样式的风格质感。站在21世纪,回头看看科幻/恐怖/奇幻/怪异的前辈作家累积成的丰富传承,对文字敏锐如米耶维的年轻作家,实在有太多的精致瑰奇,如养料如启发,源源供给。米耶维的《帕迪多街车站》(Perdido Street
Station)充斥奇幻的怪兽与蒸汽朋克的科技,到了2009的《城与城》(The City and The
City),他转入犯罪小说的情节,运用“在同一空间中可以存有不只一样对象”的物理学理论,假想两座城同时存在相同的空间,各城的居民虽能模糊意识到对方,但都学会视而不见。这部小说获得了无数科幻与奇幻重要大奖的最佳小说奖项,把米耶维送上更高的文学注目焦点。

图说:米耶维作品
或许米耶维可作为科幻文学演进的一组现在标记点。他代表21世纪的新辈创作者,想象的来源已不是公元2世纪琉善的美丽夜空,而是200年来作家们从自身时空与科技知识所激荡出的各种型态、视觉与心思投射。我们也早远离了1980年代的街头,镜花水月的虚拟世界随时在手上出现,科技材料更精微地植入身体,我们已是机器生化物(cyborg)。通了电的感官,会不会梦见复制羊?还是意想不到的启示,诱出我们意识中更深层的不明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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