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可以:没有炊烟的村庄

 

1

 

乡村的黄昏慵懒黏稠。闲云堆积。残阳躺在兰溪河里,水面满铺碎金。一个人用身体裁开河水,游向斜阳深处。岸上蝉声倦怠。槐树的长影贴在地坪上,树梢探进后窗。猫在窗台打盹。地坪上摆着纳凉的竹椅和长凳。驱蚊的草堆燃起了青烟,烟在高处散开,笼住草屋顶上那几株葱绿野苗。

离开集体食堂,六福肚里稀粥晃荡,穿过这天下太平的光景走进自家地坪。清汤寡水洗空了他的肠胃,他想吃肉,甚于想女人。他琢磨着去弄几只田鼠,用柴火烤得香喷喷的,吃肉嚼骨,连骨渣也要咽下。  

山完全捂住了夕阳,村庄只剩下青山巨大无边的阴影,于是陆续有灯光在这昏冥上凿出些小洞。倦鸟归巢。滑向又一个无声的夜晚。  

母亲饿,饱嗝依旧打得很响。她是个聋子。她也是块钟表,只管顺着自己的轨道转圈,对事物既无赞美,也不批判。她打着嗝坐了一阵便回屋睡觉,屋里传出棕叶蒲扇拍击身体的声音,给夜晚敲打出某种节奏。  

一撇新月如眉,纯净妩媚。萤火虫在瓜绊丛中飞。檐下蝙蝠吱吱私语。  

河水丰满闪着幽光。饥饿像鱼在六福体内游动。他见过春天在河边交配的鱼,它们全然不顾处境安危。田鼠太狡猾,也许鱼更容易得手。他取出那杆丈余长的叉子,绕过大槐树,走下堤坡,用手电筒搜索水面。铁叉五齿狰狞,末端锋利,并有尖细的倒钩,叉子扎进鱼身,鱼就跑不了。  

终是一无所获。六福背抵糙皮老柳树幻想,忽闻水里有响动,像是大鱼摆尾,立即俯身照射过去。他看见了,不是鱼,是一个姑娘,脑袋冒出水面,双手撩去湿漉漉的头发,露出白脸。   

河里常有夜泳的人,这不奇怪,只是姑娘面生,六福不认识,乡下罕有这么肤白的姑娘。  

把电筒灭了吧,姑娘一身水渍,鳞光闪闪,我看不见你。  

开关一拧,便会抹掉姑娘好看的笑,六福不舍,他报上自己的姓名,你哪个村的,以前没见过你。  

我是一条鱼。姑娘说完,脑袋全部没入水中,几秒钟后再次冒头,知道卫星村吗?  

谁不知道啊,他们的水稻亩产3000斤呢。

   那都是说大话……哎,你别照我的脸。姑娘往岸上打水花抗议。

    六福把电筒关了。姑娘朦胧隐约。

   你是卫星村的?六福问。

   说是又不是,说不是又是。

   你很会绕口令。  

典型示范村嘛,牛皮就是要吹得比别人大。姑娘游到岸边,在横歪河面的柳干上坐稳,腿泡在水里。月光聚焦,她肌肤雪白,仿佛有人用笔在夜幕上涂出一个活人儿。姑娘有股淡淡的鱼腥草味。她穿着黑色泳装。六福没见过这么大胆的姑娘。有一段时间他经常幻想村里的家贞,那个健康的姑娘脸蛋总是红的,有时因为日晒,有时因为羞涩,干农活时整张脸便是雨后的红苹果,挂着水珠,冒着雾气,老远就闻到她脆甜的水果味。  

你叫什么名字?六福问。

 

她说,叫她鱼来就行。  

嗯,像一条鱼游过来,他觉得倒也贴切。  

你们村亩产多少斤?姑娘把腿提起来,搁在枝桠上,六福没注意她的脚趾像鸭蹼,连在一块。  

“2000多斤吧。他说。  

真愚蠢,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交不出那些粮食,你们只有饿死。鱼来用天真的语调谈论死。  

你这是唱反调,给大好形势抹黑,小心他们把你抓起来。  

我只是说了真话而已,亩产2000斤,你信吗?  

不信也得信。六福回答,又问:你多大了?  

“……我得先知道现在是什么年份。  

你装糊涂吧?1959年。  

她掐指一算,我已经17岁了。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不是异想天开的人。不对,我不是人,我是条鱼。再见。  

她咯咯笑着,一个猛子扎进水底。  

水面恢复平静。手电筒微弱的光束在十米外被幽暗吞噬。村里那些捕夜鱼的人,白天卖鱼时顺便兜售半夜的惊悚见闻,说河里有精怪,信者极少。六福时信时疑。平时看《聊斋志异》,他觉得妖与人无异,有的比人善良友爱,他倒是想遇上小倩、婴宁、慧娘那样的美女怪精,男欢女爱。  

六福捡起叉子回家。他知道敢夜里下水的姑娘,没有水性不好的。

 

2

 

六福依旧持鱼叉去河边徘徊,大部分时间,他背靠柳树等鱼来。看见鱼来,他肚子不饿了,心里不空了,只觉身体处处饱满。他迷上鱼来身上的鱼腥草味道,仿佛茉莉花淡香。  

鱼来隔一阵就要潜水戏耍,身体始终湿漉漉的,像她的声音。村里人说话都是大嗓门,干巴粗鲁,鱼来的声音却是夜色与水的糅合,六福听着止渴。有一晚月光明朗,闷热难当,六福触到了鱼来的手臂,他从没摸过女人,原来女人的肌肤像涂了香皂一样滑腻。他发现鱼来的眼睛很小,同时认为小眼睛长在小脸上并不遗憾。姑娘一白遮三丑,六福活了22年,没见过比鱼来更白净的,连她鼻尖的蝶形雀斑也很迷人。他甚至冒昧揣测了一下,对事物从不发表看法的母亲定会赞美鱼来,被已故父亲带走的笑容将会在母亲脸上重现。他跟鱼来说好,过了这农忙季节便找媒人去求亲,他母亲很想见她。  

六福对家贞的幻想被鱼来已全盘侵占。他在明月笼罩的夜晚吻了鱼来,她的嘴唇湿润冰凉,唾液清甜滑腻,他尝到了世上最美味的东西。  

高温持续不降,毒日头烘烤,路上裂开了缝。蝉鸣声嘶力竭,暴晒中的植物开始打蔫。天空淡蓝均匀,没有一丝杂物。  

夜里充足了电,六福干活精力充沛。赤脚出门直烫得脚下弹跳,一路欢呼小跑,幸福的秘密如一只调皮的松鼠,在心林里蹿来蹿去。割稻子时他的手脚比谁都麻利,好像机器般,将稻禾刷刷地放倒。在泥泞田地飞奔。将打禾机踩得嗷嗷欢叫。喝水时用壶嘴往脸上浇。他带动了其他人的干活热情。他得到了集体的表扬。他当了组长。人们说他是村里最年轻的村干部关于粮食产量,如果你们还不实话实说,会有大祸临头。鱼来总是警告他。她像个先知般发出各种预言。她身上有股罕见的神秘力量让六福屈服。尤其是当她临河自照,梳理滴水的长发时,仿佛水草摇曳,未来浮现水面,他总是要凑近去瞧个仔细。  

六福不在乎别的,他想的是赶紧忙完农活,娶鱼来回家,其他事情,跟着人群走总不会有错。  

组长的身份,有诸多好处,最舒服的是监守自盗,六福可以往口袋里装一把新谷子而不遭遇搜查,有几回夜半无人时斗胆用布袋子往家里运粮食。母亲将谷子缝进旧衣服,叠放柜子箱底,铺垫床板上,深更半夜哼着小曲,就着窗前明月在掌心里一点点搓碾出白米,吹去糠渣。母亲喜欢吃带锅巴的饭,父亲生前爱喝米汤和锅巴擂就的粥。六福想马上煮一锅,恐炊烟泄密,只得像母亲那样嚼几粒新米过瘾。  

收割完毕,粮食入库,气氛陡然紧张起来。村领导班子数次召开秘密会议,那段时间他们个个表情凝重,脸色灰暗。直到会议扩大到各组组长,六福才知道,先前吹牛亩产多少斤的粮食兑不了现,上面认为村里头瞒产私分了,后果很严重。村干部挨了乡领导的批评,乡领导吃了县领导的闷棍,市领导给他们扣了顶大帽子,说他们思想不够明确,对粮食问题有两条道路斗争的艰苦性、复杂性和长期性认识不足,对粮食问题是同资本主义在农村斗争的焦点缺乏深刻的理解,思想麻痹。一位诚实的县级干部憋不住,说下面真的没有粮食了,于是因为右倾思想,看问题太简单,被安排去基层接受思想改造。  

说实话的下场很不乐观,于是继续调转头到村里想办法。  

六福第一次参加村里的会议。会场在村长家,八仙桌摆在堂屋中间,桌上一陶壶茶,几只瓷碗,这一圈村领导班子围坐。组长和社员骨干在外围,他们蹲着、站着、坐着,彼此递烟借火寒暄,有点小骚动。农活忙完,还没有这种热闹的聚会。屋子里瞬间烟雾缭绕。十分钟后,当村支书发言完毕,活泼的气氛立转严肃,连烟雾也停止了飘散。  

就是杀了我们,也补不了这么大的缺口呀。一听到具体的粮食征购数字,第二组组长牛麻子说了句大实话。  

牛麻子是个中等身材,满脸麻子的老实人,一连生了五个女儿,夭折三个,第六胎又是个闺女,出娘胎不吭气,牛麻子拎起来扔到河里去了。牛麻子很执著,想生个儿子,老婆却再也不排卵了。据说那些年河里半夜有婴儿哭,有人看见像鱼一样游得飞快的小孩。近年夏天更是怪事频频。有个捕夜鱼的说,他曾见过河水无风起浪,人不冷自寒,有时河里隐约有少女唱歌,更逼真的是,他说他蹲在河边歇息抽烟,一头湿漉漉的动物踩着他的肩膀翻身跃进河里,在他身上留下一摊水渍。听的人将信将疑。也有人说,他编恐怖故事是为了吓跑其他捕鱼的,因为河里的鱼越来越少了。   

牛麻子,你有什么资格发言?你大概忘了,多年前,你往河里扔掉的活物……”包子脸的妇女主任喜欢点人穴位,她几乎就是靠这个在群众中建立威信。  

牛麻子受了一闷棍,看样子想反驳,但他像吞食苍蝇的蛤蟆那样,脸红脖子粗,鼓起再瘪下。  

忍气吞声为时已晚,牛麻子当即被削职为民,撤了组长,也划掉了他两天的伙食。  

没人吭声了,谁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把柄抓在妇女主任手里。人们在村干部面前一贯低眉温驯,见到乡、县级干部手足无措,仿佛奴隶之于主子。

 

3

 

六福加入反私分行动队,穿上了橄榄色服装,胸前佩着领导人像章,在民兵营经过半天训练后开始闯民居搜粮,翻箱倒柜。夜里搞突然袭击,弄得人心惶惶。从村民畏缩的眼光中感觉到自己的威武,六福顿生荣耀。他喜欢这种恶作剧般的游戏,整个过程中,煽人嘴巴无人还手,踢人一脚没人喊疼,人们似乎理亏畏罪,对这支着装统一的队伍本能地臣服。  

六福心里想着鱼来,满腹柔情,心手还算软善,还劝别人只搜粮食,不要打人。于是有人汇报,说六福是个右倾分子,偏袒社员,反私分行动不积极,不敢打人。组织找六福谈话,六福知道有人捣乱,打人时他不吭声了,瞅空补上一脚,以示立场。不久,六福的拳脚蠢蠢欲动,仿佛饥饿的猛兽,在窥视中伺机扑向自己的猎物。至于什么时候打人上瘾了,六福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天下午,行动队在李老倌家搜出半杯豌豆,把李老倌带到队里的晒谷坪,逼他交出其余的粮食。太阳仍然滚烫,李老倌很快晒出一身汗,两腿打颤,豌豆是去年收的,留着今年下种的,你们要没收,就没收吧,打死我也拿不出一粒粮食了。  

李老倌话音刚落,腿上立刻吃了一脚,跪跌在地。正如在动物世界看到的那样,当猎物轰然倒下,猛兽们一拥而上,打鼻子、抽嘴巴、揪头发、踢肚子、撕衣服,眨眼间李老倌七窍流血,仰面瞪天。六福还补踹了一脚。  

一盆冷水劈头浇下,顺着李老倌花白的头发流了一地。他醒了。  

粮食……粮食……”还魂者只剩呓语,真的没有了……粮食……”  

粮食一词再度刺激了猛兽的食欲,他们把李老倌拎起来,扒下裤子,将那半杯豌豆塞入他的屁眼,用棍子往里捅,全部给你种下,老东西,你就等着丰收吧。  

李老倌当天下半夜死了。  

人们说他死于中风。

 

4

 

整个夏天,他们总是泡在水里,摸蚌、抓鱼、追逐、比赛、捉迷藏。他们游遍了远近的荷塘、野湖、沟渠。在月色荷塘中采莲藕、摘菱角,六福身上常划满血痕,仿佛被鞭笞的刑犯。水中的鱼来妩媚俏皮,活泼轻巧地避开障碍,咯咯笑着表演各种泳姿,有时拽住一杆荷叶,人埋入水中,让荷叶在水面滑翔。  

一旦上岸,鱼来便静若处子,以一种迷雾般的神情预言未来,她说将来会死很多人,多得超出想象。她描述死亡弥漫的村庄,生命像枯叶一样纷纷落地,将泥土淹没。她说那时候人将变成蝗虫、蓟马、蚜虫、白蚁、米象、牛虻、跳蚤……毁灭所有的庄稼和树木,所有动植物无一幸免。它们干掉一切能吃和不能吃的东西,然后消灭这个世界上唯一剩下的同类,到时候只有水底是安全的。  

鱼来又说了一番水底世界。六福兴趣浓厚,积极配合鱼来的想象游戏。他最喜欢鱼来的幻想,就像看《聊斋》,觉得现实之外存在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生活,超出想象。  

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了,我会让你吃掉我。鱼来说道。她不像开玩笑。  

六福回道:不,我不会吃你。我会在身上还有肉时自杀,你可以吃我,慢慢活下去。  

这番假想对话使气氛肃杀。六福后来细细琢磨才觉得恐怖。他不相信人会吃人,更不相信有人会吃掉自己的爱人除非是魔鬼。 

 

5

 

秋风凉飕飕的。六福站在江堤上,身后是没有炊烟的村庄。庄稼枯黄。人声微弱。

到江里游泳是鱼来的梦想。她从没见过这么辽阔的水域,比兰溪河宽出数倍,水面雾霭笼罩,对岸建筑物隐约。鸟儿穿越朦胧,飞向渺茫。偶尔一具庞然大物笨重而傲慢地行驶江心。白烟冲天。船尾江水沸腾。  

从发黄的草坡走下江,水面在视觉上突然变得肥腻。粗矮的黑皮柳树绕江蜿蜒,小鸟在尚未落尽的树叶中啁啾。衣服挂上枝桠,六福身上只剩裤衩。水比风更凉。他一阵哆嗦。在水齐腰的地方停下来,往胸口抹凉水。鱼来已在几十米远外重新潜到水底。他感到惭愧。果断地扎进水中。  

鱼来游向他,身体弯成一个箍,缠住六福的腰,旋即弹开来,贴紧他的后背,臀部敲打他的身体。从他肩膀绕过头来吻他。撒手退去。又一个筋斗翻到他面前,仿佛交配的鱼,嘴成O形,鱼鳍撑开,身体紧绷颤抖。靠近、弹开、追逐、脑袋抵碰、尾部轻击……一个投入的舞者,眉目含情。  

六福抱不住她,她像一条鱼,总是从他手心滑走。  

他冒出水面透气。  

雾霭散尽,幽蓝的夜色澄静,远景轮廓仿佛木刻画。  

六福大口地呼吸。鱼来缠住他的下半身。顺着他的身体探出脑袋。他抱紧她,水突然升温。  

啊,我得上岸去。关键时刻六福两腿抽筋。  

六福躺在草坡上。夜幕浅灰。星星疏朗。  

还是在岸上比较合适……”他恢复活力便吻鱼来,你想好了吗?  

也许由于紧张,鱼来眼睛闪闪发亮,仿佛天上的星星掉进了井里。  

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她说道,和一个我爱的人,我会获得全新的生命……”  

爱淹没了他。他完全没注意到,她欲言又止的闪烁表情。  

……新的生命,我也一样。没饭吃算什么?反私分行动队待遇好,一天两顿菜叶稀粥,至少有几粒白米,暂时没有粮食,照样会挨过去的。我们结婚时的酒席,一定会有大鱼大肉,还有大桶的白米饭。  

你总是喜欢做梦……”  

我一定要娶你,六福说得兴奋,翻身压鱼来。答应我吗?  

这时,一道手电筒亮光射向他们。  

是牛麻子。他把渔网扔草地上,网脚的沉铅发出卵石碰撞的声响。  

六福,你撞鬼了啊?一个人在这儿跟谁说话?牛麻子拿着手电筒走过来。  

六福一惊,低头看鱼来,顿时坐起。鱼来躺过的地方,只剩一摊水。  

江水微波滚动,闪着幽光。  

我快熬不过去了,后生崽,牛麻子叹口气,在六福旁边坐下,老天要饿死我,那就是惩罚我以前作了孽。  

六福呆愣,只觉胸口冰凉。  

都说河里有妖精,你信吗?六福说。  

信,眼下这世界,我什么都信。如果有人告诉我,17年前,被我扔掉的女儿还活着,我也信。她活着就好了,我倒有机会向她认错。我是个混账东西。那时候,我在河里找过她的尸体,但没找到。后来,我学着撒网打鱼,只是为了打捞她的尸体,找块地方把她埋起来。牛麻子仿佛将死之鸟,发出阵阵哀鸣。  

江里传来异样的响动,宛如有大鱼在水中跳跃。  

话又说回来,就算她活着,恐怕也熬不过这一关了。不许社员家里开火,不许挖野菜,不许出村……今天又死了三个人,用不了多久,我也会完蛋。牛麻子的手电筒在江面乱照,一条鱼都没有,我连网也撒不开了……后生崽,你说,咱们真的只能等死吗?  

不会的,牛叔,大丰收怎么会饿死人呢?六福随便答复,他的内心正因鱼来而兴奋颤抖。  

这个晚上,牛麻子从六福那儿得了半升黄豆。此后,六福对牛麻子照顾有加。 

 

6

 

粮食像一句咒语,没有人逃得过它的魔法。

上面来检查,饥饿的村民们强打精神,脸上要显示出社会主义的优越与正确。粮食在地坪上堆积如山,除了箩筐外面一层稻谷,里面全是糠秕、杂草。哄好上面的人,村里得到重点表扬,继续搜查粮食,拷打逼问,手段越来越残酷。  

没有宴席。没有聚会。没有吊唁。没有告别。没有炊烟。集体食堂早已停伙。有人卧床不起,有人突然变胖,有人突然倒下,有人被关押,有人遭审判。一切都没有声音,村子里死一样的宁静。  

哨兵在村口的关卡站岗巡逻,枪里装满子弹。秃鹫在空中盘旋。疾风中的大地瑟瑟发抖。  

所有的树皮都不见了,树干的白肉变黄,再发黑。草地留下利爪刨挖的痕迹,泥土像老鼠洞边的残渣。  

六福的母亲想方设法弄出食物填肚。没有野草、老鼠、树根、树皮,她铡碎稻草或玉米秆,夜里炒焦碾成碎沫,捣成糊糊。她去路上捡白鹭屎,洗后清蒸。她还有一个秘诀,吃的时候,把它们联想成自己最喜欢吃的东西。比如说白鹭屎与鸡蛋羹。  

母子俩不像没饭吃的样子。这大约是家贞再次上门来借米的原因。  

要是再不吃上一口东西,我爹就会死了。家贞站在门口,头发枯乱,嘴唇发白,她摇晃了一下,仿佛纸片会随时被风刮走。  

家贞读过高中。母亲很喜欢她,暗地里当儿媳妇来疼。一见她,就捏着她的小手进屋,并排坐下,像所有聋子那样大声说话。你这孩子,怎么瘦成这样了?生病了吗?……唉呀,等等,我给你拿点吃的。母亲转身去了厨房。  

的确,那个健康红润,散发苹果香味的小姑娘,变成了枯藤上的丝瓜,水分完全流失。  

闻不到那股清新的苹果味儿,六福颇为失落。他很少跟家贞说话,这时更不知道说什么。  

母亲端出吃剩的鸡蛋羹,打破了他们的沉默。  

家贞千恩万谢,临出门时犹豫半晌,终于开口说出来:六福,你知道村民们没有私藏粮食……你应该把实际情况告诉上级……总得有人说真话,也许只有说真话才能帮我们。  

 家贞的目光清澈明亮,仿佛所有的水分都汇聚在那儿。  

谁分得清什么是假话,什么是真话,你要我跟政府唱反调,给大好形势抹黑?六福微微激动,我那是找死……更何况,也不会有人相信我说的话。  

没吃的,照样也是死……”家贞索性转过身,面对六福,说真话总归要死得明白些,为什么不去试试。  

六福赶紧关上大门,千万别乱讲,说这样的话会给你招来大麻烦。  

还有比饿死更糟糕的吗?六福,你变了,变成了他们的一分子,你和他们一起迫害好人。  

家贞尖刻无情,戳中六福痛处。他知道因为有一份公差,家里免受搜查,并且总有东西充饥,村里人看他时眼光早就不同。  

……只不过是混条活路。六福喃喃自语。  

家贞默默盯着手中的半碗鸡蛋羹,慢慢地搁在桌上,拉开门闩走了。  

母亲看得一清二楚。她拍拍儿子,以示安慰,然后回房,从枕头里抽出一包东西,那是一只鼓鼓囊囊的黑袜子,里面装满雪白的大米。  

这是我们最后的粮食了。母亲有自己的理解与方式。她倒出一半,将袜口系紧,递给六福,去,给她送去。记着向她认个错。  

六福讶然无语。

 

7

 

天空苍白。生命的绝息和幽灵四处飘荡。哑静中仿佛有一种无声的呐喊。大地已成灰白相片。孤单的人弯腰乡间小路,寻觅可以充饥的东西。反私分斗争从未停止。殴打与枪声使人们噤若寒蝉。  

江中游泳之后,鱼来没再出现。六福每晚在兰溪河边等她。空洞的风扫过人间,发出女子的呜咽声。那是鱼来在哭,他能感觉到鱼来的悲伤。这些天他更为细致地看《聊斋》,只想更多地了解妖精。他叹惜书里感人的爱情多为悲剧,妖精也受迫害,处境不自由,她们与人类交往,有时是爱情,有时是报恩,有时是羡慕人间可是眼下的人间,人人饿着等死,没什么可羡慕的。要是人能变成妖狐鬼怪,为了鱼来,六福倒是愿意一试。  

深夜的秋月泊在河心,银辉清冷,柳条细密如雨。  

不管鱼来对自己的爱情是否纯粹,他站在水中等她。直到这一夜她无声来到他的身旁。  

我之前跟你说过,我不是人。鱼来浑身鳞光闪闪。我受够了水中的阴冷和孤独。我喜欢太阳,花草,人间的瓜果和笑声。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我只是一个鱼精……”  

鱼来,你是个鱼精我挺高兴,我还知道,你是牛叔17年前扔掉的婴儿。鱼来,不管你是什么,我都愿意娶你。六福伸手抱鱼来。  

你让我把话说完。她躲开他,我一直试图去理解人类的种种行为,但是没有答案。我只是一条鱼,我的世界太简单,我的全部生活就是游泳……前辈告诉我,只有重新投胎做一世人,才能明白人是怎么回事……碰巧,在我最好的时间遇见了你。  

鱼来,人间也不好过,天天都有斗争……”  

水底是冰冷的牢房,不是随时都可以浮出水面来晒太阳。  

地面上到处都是关卡、监狱、红头文件,说错话会掉脑袋。远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美好。  

人间变成这样,都是你们自己造成的。因为你们都不说真话,现在你们大祸临头。  

“……鱼来,想办法让我变成一条鱼吧。  

当你活着时,没办法变成任何东西,你只能是一个人。至于我,必须和所爱的人交配一次才能重新投胎……总之,不久后,我的身体将变成一个泡沫在水中消失。  

不,你不能消失。我想和你过简单的生活,每天游泳。  

六福,我觉得,你应该先放下个人的事情,想一想村里的灾难。鱼来沉下水去闷了半晌,再冒出头来,你从没有想过,怎么能救自己,也救他人?  

我?救他们?六福哑然失笑,我手无寸铁,无权无势,到处有枪眼儿指着,我能干什么?  

有想法,才会想办法。那天晚上,我听到了父亲的忏悔……我已经不恨他了。他说得对,你们不能这样等死。  

能怎么样……除非,用你的……魔法?六福仿佛抓住了希望。  

我是一个被遗弃的肉胎,没有修炼法术的资格。  

你会隐身。  

离开水我只能活一个小时。  

别担心,六福勉强说道:“……我们能挺过去的吧。  

这是逆来顺受,听天由命。  

你教我怎么办?  

沉默着死,呐喊着死,都是死,但又完全不一样。鱼来贴近他,吻他,去行动,六福,你知道该怎么做。  

她从他的怀中滑入水底。 

 

8   

 

沉默着死,呐喊着死,都是死翘翘,有什么不一样?六福不明白,但感觉鱼来的话和家贞的意思相似。  

  家贞住在村子尽头,绕过两个荷塘,沿着灌溉沟渠边笔直的水杉走上五分钟,直抵家贞门口的晒谷坪。  

  那儿聚了不少人,挺喜庆的。六福走过去,扒开围观人群,只见行动队的人正强行搜查家贞前胸,说她胸前鼓鼓囊囊,藏有粮食。家贞拼死护胸,死咬嘴唇,死咬羞辱,不让它们从嘴里迸发,人人知道顶嘴反抗会以反党罪关进黑屋。六福几次想冲过去,脚却钉在地上,仿佛被眼前景致所吸引。直到看着他的队友扯出一件白色胸罩,家贞惨叫倒地,他才松了一口气。然而,更精彩的场景迅速揪住了他的目光,家贞的父亲被绑起来了,斯文的乡村教师被剥去了衣服,纤细的尼龙绳勒进他并不强壮的肌肉。他脸上满是血污,从他的狼狈来看,六福熟知的招数显然全部玩尽:冷水浇头、拔头发、割耳朵、竹签穿手心、松针刷牙、点天灯、炒豆子人们围成一个圈,将你扔在中间,推来推去,一刻不停,炒得你生不如死。  

   这么多酷刑,柔弱的乡村教师居然能打通关,六福不禁对他肃然起敬。想起乡村教师上国文课时,戴眼镜穿长衫,声音不大,脾气很好,此刻也很温和,目光掉在地上,仿佛生死无畏。  

说,大米是从哪里来的?行动队已经将绳子搭上大槐树。枝桠背后是割裂的淡蓝天空。

  六福的心咯噔一下,完了!

  乡村教师缓缓抬起眼皮,睫毛血丝粘连,他似乎在微笑,微笑中几乎带着歉意,去年……去年攒下的。私藏粮食……有罪……我接受处……”

  拉!随着一声命令,乡村教师连同他嘴里的字刷地扯到半空。

  人们抬头看着这个大肉粽,仔细观察一个人在这种处境下,他的脸是如何由白转红,由红变紫;豆大的汗珠如何慢慢渗出来,滴滴滚落;伤口新血抽丝,在空中悬荡,断线的那一刻何时诞生。

  如果死亡像天狗食月亮。人们不想错过这样的观赏机会。

  六福比谁都警觉,似乎时刻防备乡村教师嘴里的秘密不慎掉落,以便迅速接住。

  可惜,不过一袋烟的功夫,天空中发出一个令六福绝望的声音。

  我说……放我下来,求你们,放我下来……我全说!

  秘密从乡村教师的嘴里迸出来,訇然落地。 

 

9

 

集体食堂用来审讯和关押犯人,由反私分行动队负责审讯与定罪。有人因逃跑、私藏粮食、漠视三面红旗、否认大丰收等罪行被囚禁在一起,还有故意遗弃子女,用人肉手榴弹向政府进攻的罪犯,关在食堂的猪圈里。猪圈早空,猪粪满池,六福隔着两间房也能闻到猪屎味。在这里呆着,归功于乡村教师的指证。那天,他用毕生的力气吐出六福的名字,救了自己。人群涌向新的目标。不出十分钟,六福家像只口袋被掏出了里子,没有搜出一粒粮食。这样的结果是对搜查者的羞辱,他们二话不说,将六福暴打雪耻,关进食堂。  

粮食是地里长的,不是审出来的。行动队似乎有点明白这个道理,也似乎已经灰心,到六福这儿,手段变得仁慈,审讯草草了事,给六福剃了光头,扔进一张破棉被,单独锁在财务室。犯人的刑期,在于你不吃不喝能挺多久,挺一天是一天,挺一月算一月。事实上,门从外面一落锁,就再没人来打扰你了。  

小窗正对兰溪河。散发松木香味的木条封锁了它,冷色天幕和河水被一并切割。对岸长堤上空无一人。皮肉伤丝毫不影响六福对鱼来的欲望。他趴在窗边,注视水面,直到两腿发软。夜里气温降得厉害,他裹着被子站在窗口。世界异常安静,仿佛停止了呼吸。有一瞬间六福感到恐慌,觉得自己是地球上唯一的活物。  

两天枯寂无聊,没吃没喝,又因感冒发烧,六福意识开始迷糊,人也腾云驾雾。  

夜晚恍惚,梦见鱼来吻他,随着那股清凉与湿润从他的喉咙往下渗透,他的身体慢慢变冷,肺腑如冰窟散发寒气,他突然觉得这是死亡,死正像一只大手抹去他身体的温度。于是他惊恐挣扎,使劲推脱,拼命大喊大叫。清醒来时满头大汗,始知是梦魇。  

冷月微光下,处处魅影。空气里有茉莉花的淡香,他感觉鱼来就在身边。  

一股烤鱼味瞬间覆盖,六福受此刺激,顿时精神,仿佛被人一把拽起,疲沓的身体以惊人的活力坐了起来。  

昏昧月色中,鱼来仿佛刚刚进来,双手端着一只大瓷钵,脸比月光白,秀发披肩,因为缺氧小嘴微张。  

六福并没有扑向食物或者女人。他有点矜持。  

鱼来揭开钵盖,更浓的香味散发出来,“……我在河里捡到的,你运气好……”  

六福再也不顾斯文,几乎是抢过瓷钵,埋脸大吃。  

我不知道你在等什么。鱼来看他吃完开始说话,你该想办法离开这间屋子。窗口的木条,不难弄开,那不过是圈羊的栏栅。  

我在等你。六福回答,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不,你是在等死。你完全可以……”鱼来缓了缓尖锐的语气,我以为你会拆掉窗口的木条,勇敢地走出去。  

“……他们会把我弄回来,再用铁条封窗。六福有他的道理。  

鱼来无话可说,沉默片刻。你妈妈出事了。  

她怎么了?  

饿的。   

她才不会饿着,她总是有办法弄到吃的。  

她跌倒在塘里。很浅的池塘。她没有力气爬起来。  

你的意思是,我妈……她死了?六福的表情想笑。  

没人收尸。腿上的肉都割没了……”鱼来仿佛怕自己的声音惊扰了别人,还有……一个小时以前,乡村教师投河自杀了。人们在一个一个地死掉,像树叶一样落下来。  

鱼来对死亡的描述充满诗意,六福不由去想象叶落的情景,他发现自己从没留意过树叶是怎么落光的,就像他从没想过死亡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他有点迷惘,仿佛才意识到人是会死的,简单快乐的生活也会戛然而止,却又不太确信,于是看着鱼来,仿佛他只信任她的答案。  

水底和人间一样,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游戏规则由强者制定,所有鱼都必须遵守。如果我像你一样懦弱顺从,早就魂飞魄散了。鱼来的思想远远超出她的年龄,没有人知道她在水底世界经受了怎样的磨炼,从一个凡间弃婴到鱼精,她承受了多少痛苦修炼与坎坷磨难。   

难得她的心里始终充满善良和宽恕。沉思时像年老女巫,动情时是温柔少女,快乐时不失天真烂漫。  

此刻,她以少女的温柔坐下来,倚着六福的肩,六福,人人都知道皇帝的新衣,他其实什么也没穿,你去做那个小孩子,告诉他真相。 

 

10

 

村庄仿佛是铅笔画出来的,淡灰、深灰,以及一些枯死的线条。天空不再有鸟飞翔。地下也无家禽追逐。  

牛麻子浮肿苍白,神色淡漠,仿佛一头老怪物在地上蠕动,见到人,才从梦游中惊醒,勉强睁开灰暗的眼睛,张张嘴,哑语像蝙蝠从屋檐下飞出来。他头发染霜,胖得怪异,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击懵了。六福几乎认不出他来。  

吃饭了么,以前他们见面总是这么快活地打招呼,没有这句开场白,他们只能彼此瞅着,情形尴尬。  

下午六福伺机出村,他几次靠近出口,因有人坚守在岗作罢。他的心跳一直不太平稳,嘭嘭地撞击胸口那封信,那封信让他觉得踏实,也觉得危险,是一颗定心丸,也是一枚定时炸弹。他真想告诉牛麻子,他在干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情。  

吃饭了么?牛麻子憋了半天还是这句话,紧接着说道,家里有好吃的  

牛麻子家里有粮食,这很可疑,还是好吃的,更让人惊异。六福想着去消磨一阵,等天黑再摸出村子。  

两人匆匆行走。一路上只见沟渠干涸,池塘浑浊。农舍门窗紧闭,那些敞开的,荒凉凋蔽,毫无生气。  

牛麻子的家里是另一种景象,昏暗阴森,清冷袭人,原来家里已无其他活口,妻女相继饿死,只剩下牛麻子孤家寡人,幽灵般晃荡。  

牛麻子把门窗统统关严,他说自己现在等于死了没埋,从前很混账,干了混账事,但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看不出他有什么悲伤,他不掩饰与人分享食物的兴奋,人也开始活泛起来。

听说你被抓了,去大队食堂找你,没找着。以为你死了。牛麻子仍然爱唠叨,怎么回事,你逃出来的?  

家贞她爹在遗书里说,他冤枉了我,说我是清白的……他们就把我放了。六福说。  

你活着就好,这样就不用担心没人给我收尸了。牛麻子说着,脸上浮出诡秘笑意,不过,我是死不了的。  

他们走进堆满杂物的厨房。大泥灶占据屋里三分之二的面积,两个大灶眼,一个是空黑洞,一个搁着一块不相称的缺口锅。牛麻子在灶角弯下腰,拔稻草,搬干柴,一直往里扒拉。六福闻到一股隐隐的腐臭,顿时想起鱼来的话,怀疑牛麻子把老婆孩子藏起来,正慢慢地吃他们,不仅头皮发麻。他紧盯着牛麻子的双手,一边做好抽身逃离的准备。  

一具白色肉体赫然显现,牛麻子抓住一条腿往外拖拽,他用尽全力,有股更浓的臭味散发出来。  

六福大惊失色,正要开溜,只见牛麻子拽拖出来的肉体四条腿晃动竟是一头死猪。  

捡上这么个东西,够吃一阵子了。牛麻子喘着粗气,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把尖刀,后生崽,你也口福不浅。  

牛麻子划破猪肚,几只小猪崽滚了出来,这额外的奖赏使他的手腕变得更加欢快。牛麻子点了数,一共八只。他甚至笑出了声音。六福两眼放光,口舌生津。他完全忽略了那股难闻的气味,听从牛麻子的吩咐,一起肢解这畜生,割肉下锅。臭味充斥,仿佛雾霭笼罩。没有人计较这些。  

等天完全黑下来才能烧火。坚持一会,后生崽。牛麻子累得不行,随便瘫坐在地,要是配上二两烧酒,就是过年了。  

窗外光线已浸淡墨。稍后的猪肉大餐将如当空晧月,驱散饥饿的黑暗。巨大的幸福感冲击着六福,他祈祷夜晚伸手不见五指,让温暖的炊烟平安地升起来。  

夜色果然墨黑,如水蔓延。二人无言,添柴烧水煮肉,莫不紧张兴奋。火光闪闪,肉香奇异随烟雾传散。忍不住边煮边尝,猪肉全熟时,两人已经吃撑了。六福几次碰触到胸口的信,想想牛麻子当年弃婴是多么错误的举措,鱼来是个多么美好的姑娘或者女妖啊!现在跟他讲鱼来的存在,不信鬼怪的牛麻子,只会把他的话看作乱世的胡言狂语。六福打算仅跟牛麻子谈谈那封信,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赶紧盛了一碗肉,摸黑给家贞送去了。

 

11

 

隐约看见脚下灰白的路。黑幕如一堵墙。间或有一点灯光像遥远的磷火。六福感觉自己走在一个巨大的坟墓里。他回想着夏天的村庄,稻田里饱满的谷粒,为了娶鱼来他在田里干劲冲天。丰收的结果出乎他的预料,农民比灾荒年过得还惨。他一直没有理清思绪,他根本没有能力对这种结局做一次彻底的分析。尽管鱼来点拨了他。当生命像树叶一样落下,不按鱼来的计划去抓住一线生机,就是坐以待毙。并且这死不能增加自己在鱼来心目中的分量,反遭削减,这是他不乐意的。现在,胸前的那封信温暖着他。那是一颗希望的种子,不久便将破土而出。  

穿过地坪,六福想起乡村教师的遗书,内心觉得亏欠,对家贞也常怀不安。眼下她屋里是黑的,想必是以睡觉来抵抗饥饿。他花了一阵才敲开门,家贞撑着一盏煤油灯,那圈微弱的光晕倒像是她的脸部散发出来的,人和影都摇摇欲坠。家贞嗅觉敏锐,立刻闻到六福的来意,她让进门,插好闩,吃上了这辈子最美的东西。  

家贞,你说得对,我们总得有人说真话,我必须冒险试一试。六福从胸前掏出一封厚信,今天晚上我要趁黑出村,到镇里邮局把这封信寄出去。  

也许是灯光暧昧不明,家贞的表情混合难解。食欲满足的快感仍在延伸。她草草抹去嘴上的油,凑到灯前读信。  

你敢给省长写信?她吃了一惊。  

六福近乎庄严地点了一下头,你也在底下签个名。联名的。  

你真行,六福。家贞笑了。  

六福很想说这是鱼来的主意,但他紧捂心里的小妖精,甜蜜不语。  

沉默着死,呐喊着死,都是死,但又完全不一样。他引用鱼来的话。  

等信送出去,我们就有希望了。村口的哨兵有枪,你要小心。  

六福重新将信掖进胸口,准备出发,耳听得隐约的嘈杂声,远远看见牛麻子家门口聚着几簇火把。两人拔腿赶过去,事情已近尾声。行动队的人抬着发臭的母猪肉正准备离开。牛麻子因盗窃公共财产挨揍,他趴在那儿,满脸是血,身体扭曲抽搐,刚吃进去的东西吐了一地。 将牛麻子弄进屋,六福眼看着他嘴里喷出一个红色泡沫,断了最后一口气。  

他真是怕没人替他收尸,赶在我走之前先死了。  

把信给我,我去送。家贞说道。 

 

12

 

死亡不会比黑夜更黑。煤油灯荡开幽暗,挽留自己的世界。六福把牛麻子收拾干净,假想牛麻子变成死鬼,会和鱼来相认,冰释前嫌,在另一个世间弥补父女情分。当然,他不了解那个世界的制度,也不知道人世之外,还有多少别的世界。但愿死亡可以成为幸福的开端。包括母亲。  

 天亮时六福打了一个盹,梦见鱼来身穿白纱长裙,黑发垂肩,以水为镜涂抹唇膏。她说她跟父亲见过面了,父亲会亲自操办他们的婚事,杀猪宰羊,大摆宴席,让乡亲们连吃三天。  

六福乐醒了。美梦激起了他的食欲。他想找点吃的。厨房已遭洗劫,瓷碗在地上开花。一缕肉香飘忽不定。六福忍着饿,拿起铁锹去后园挖坑。北风呼啸,扫起落叶尘灰。  

正午时分,牛麻子已经躺在地里,身上隆起新鲜的土丘。  

以前的死不是这么清冷。六福的脑海里鞭炮煮粥,青烟飘散,红色纸屑飞舞,宴席上人声喧哗。眼前只有枯树荒土,六福忽觉自己比死者还孤独。他劳动半天,又累又饿,打算靠坟堆躺下,顺便陪陪牛麻子,但想到家贞还不见影,只得努力撑起铁锹站了起来。先去家贞家里,没人,再到村口,目光越过警戒线往镇子方向眺望,甚至差点去问站岗的人。他试图走过去,他们轰走了他。  

家贞没有回来。三天过去仍无踪影。  

六福没了主意,成天在河边徘徊,冷风吹得他睁不开眼。  

鱼来失踪了。回想和鱼来的那些夜晚,六福已经无法肯定它的真实性,他怀疑是自己的幻觉,他中了《聊斋志异》的毒,可是他记得她冰凉的吻,滑腻的皮肤和水一样的声音。  

六福饿得头昏眼花,出现耳鸣和各种幻觉,他真实所在的世界变得虚无飘渺。  

夜晚,他举着手电筒消极无望地在河面搜索,已经弄不清是寻找鱼来还是叉鱼,他饥寒交迫,几乎就要瘫软放弃。当他看到水中隐约的青色鱼脊,胃部的反应促使他全力掷出手中的叉子。他从不曾失手。他拽起叉子,一条婴儿般大小的鱼浮出水面。血往下滴。它仿佛冻僵了,并不挣扎,只是尾部弯曲,像一个肚疼躬腰的人,浑身颤栗。  

继续……把信送出去……”鱼嘴张翕间,六福听到鱼来的声音,微弱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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